秦祈冰

更新随缘,请不要催。

【山兔/肖莫莫】霜雪人间

1

 

 

当孔肖吟发现那个不速之客打破紧闭的窗户闯入房间时,准备洗澡的她正站在屋中央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浴桶前,伸手试着水温。

 

「什么人?」不解地抬头望向面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孔肖吟从那姣好的身形判断出来者应当是个姑娘。

 

莫寒没有答话,罩在黑色面巾下的双唇紧抿着,一双冷冽的眸子警惕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女子,搭在刀柄上的手也没有松开的迹象。

 

在看见莫寒腰间的刀以及刀柄和刀鞘间隐隐渗出的暗红色后,孔肖吟意识到对方并非善茬,脸色也开始变得不大自然。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迅速从浴桶里抽回手,讪讪地在腰间擦了擦,硬着头皮道:「不知道姑娘深更半夜造访青楼,是打算劫财还是劫色。如果是为了消遣,下次记得走正门。」

 

言罢,只得到一记狠狠的眼刀。

 

莫寒拧着眉,刚要开口。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面色一变。

 

孔肖吟也听见了由远及近的搜查动静,好奇地问了问:「找你的?」

 

莫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着牙准备重新从窗户处翻出去。孔肖吟却挑挑眉,伸手指了指床下的缝隙。

 

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容不得莫寒犹豫,感受到体内真气正紊乱地四下冲撞,莫寒皱着眉快速躲进了孔肖吟指给她的地方。

 

床榻之下空间很窄,但莫寒身形清瘦,勉强蜷起来倒也藏得住。刚等她躺好,门就被粗暴地推开了,莫寒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手扶着刀,另一手死死按在衣襟处藏暗器的地方。

 

孔肖吟面对一队装甲齐整的军士,面上现出几分惊恐之色,娇声问道:「几位军爷这般粗暴地推开小女子的房门,有何贵干?」

 

领头的小队长语气冷肃:「我们正追查一名刺客,她的踪迹到你们春风楼就断了,我们奉命彻查全楼,还望姑娘行个方便。」

 

孔肖吟面露难色:「这…若是早个一时半会儿的,倒也无妨,但现下我正要沐浴,怕是有些不大方便。」

 

「要不几位军爷等我洗完澡,收拾干净了再进来搜查,如何?」孔肖吟建议道。

 

她此刻衣衫半解,发尾微湿,神色里也有几分女子私密闺房被闯的羞窘,看着不像作伪。但军队里军令如山,不容违背。

 

那队长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望见孔肖吟挽起的宽袖下,白皙手腕上系着的一块小巧金牌,眼色一凛:「若是方才姑娘房内没什么异样,也就不必打扰姑娘清净了。」

 

接着便一挥手:「动作快点,去把剩下的房间搜一遍,不要让那贼子逃了。」

 

「那便谢过军爷了,若我发现有那什么刺客的踪迹,一定通知你们。」孔肖吟赔着笑道。

 

莫寒此刻正在床下,自然望不见那军士面上现出的复杂神色。

 

待得那队人渐行渐远后,孔肖吟松开勾着发尾的手,不动声色地将方才抖至腕间的金牌取下收回袖里。才重新向床下轻轻喊了一句:「都走了,出来吧。」

 

莫寒刚出来,甫一抬头便看见孔肖吟外衫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中衣衣襟也是敞着的,正大光明地露着她精致的锁骨,面色便不大自然。

 

孔肖吟却毫无自觉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皱着眉打量着莫寒腰间以及手臂上的伤口。好几处衣衫破裂外翻,暗红色的血将皮肉与衣衫碎片粘在一起,看着狰狞可怖。

 

由于莫寒刚才的动作,结了痂的位置又被挣破,渗出的鲜血将周围衣料都沾湿了。

 

孔肖吟见状,不满地抱怨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姑娘家家的,半点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多难看。」

 

闻着从孔肖吟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略一低头便能看见孔肖吟专注打量的眉眼,和……莫寒侧开目光,冷冷道:「你不要靠得这么近。」

 

「哟,原来你不是哑巴。」孔肖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莫寒,「但你怎么对救命恩人就这个态度。」

 

「……」莫寒自觉理亏,抿唇道,「谢谢。」

 

她说完,就准备走。孔肖吟伸手拽住她袖子:「你干嘛?」

 

莫寒不解地看向她。

 

「一句‘谢谢’就够了?刚才我为了你,可还出卖了色相。」孔肖吟撇撇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有几个看得眼睛都直了。」

 

本欲挣开孔肖吟的莫寒叹了口气,无奈问道:「那你说,我当如何?」

 

「看你连自己都不在意的样子,也给不起我什么报酬,就姑且留下来给我做随从吧,正好我身边缺个丫鬟。」孔肖吟道。

 

莫寒瞪她一眼,恼她的得寸进尺。

 

孔肖吟看在眼里,语气惨惨戚戚:「唉,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像我这样一个苦命的弱女子,身无长物,沦落风尘,只能以色侍人。算了,你走吧,刚才我和你开玩笑的。」

 

莫寒立在原地,神色变了几变,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这暖玉质地上乘,你拿去卖了,算是我对你救命之恩的酬谢。」

 

孔肖吟又叹了口气,比方才更加自怨自怜:「唉,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总觉得什么东西都能用钱财衡量。你还是走吧,那么贵重的礼,我可受不起。」

 

莫寒莫名觉得心里烦闷,原本已经走到窗前,脚却像灌了铅般怎么也抬不起,她认命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方才哀怜的神色眨眼间消失不见,孔肖吟眉梢眼角都堆起满足的笑意,看得莫寒一愣一愣的。

 

见莫寒一脸诧异,孔肖吟笑眯眯地说:「我们欢场女子,变脸总是快的,你习惯就好。」

 

无视了莫寒越来越冷的神色,孔肖吟伸手试了试水温,对莫寒说:「还好,把衣服脱了。」

 

莫寒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自己的刀上,孔肖吟神情滞住,接着迅速解释道:「刚好这水还是温热的,你洗个澡,然后我替你上药,伤口不处理的话会很麻烦。」

 

莫寒依旧没有松手,与孔肖吟对视着。

 

「莫非你在害羞?」孔肖吟突然问。

 

莫寒没有回答,但眼底的神色出卖了她。

 

孔肖吟笑得促狭,不经意地抖了抖肩膀,让自己的衣衫敞开更多:「你紧张什么,大家都是女人,你有的我也都有,还不一定有我好看,不会怎么样的。」

 

莫寒眼底逐渐汇聚起一场风暴,待孔肖吟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被莫寒点了穴位,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唔。」孔肖吟还要开口,莫寒横她一眼,作势又要抬手,她怕自己被点哑穴,乖乖自己噤声。

 

小半刻后,又实在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动作不要那么快,伤口会裂开。」

 

听见她的话后,莫寒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她看得出孔肖吟不会武功,便也不再欺负她了。

 

莫寒把孔肖吟移到床边,让她朝里靠坐着。孔肖吟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偷看,失落道:「柜子里有我的衣服,我们身形相仿,你换我的应该可以。」

 

「但是……」孔肖吟还没说完,就看见莫寒走到自己衣柜前,刚开门便呆住不动,神色十分有趣。

 

孔肖吟原本是想好心提醒她,自己的衣服风格都有一点夸张的,但是莫寒动作太快,没给她机会。

 

莫寒绷着脸,从一堆风情招摇的衣服里,勉强挑了一件式样简单的月白色长裙,并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在乎它宽松的衣襟。

 

孔肖吟撇撇嘴,十分嫌弃莫寒脸上的嫌弃。只是稍微撩人了一点,又不是不好看。

 

2

 

随后,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继而是哗啦的水声。孔肖吟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动静,努力想偷看但是实在动不了,努力得浑身肌肉都有点酸痛。

 

莫寒把自己沉在水里,温热的触感瞬时将她周身包裹住,但伤口沾水之后的剧痛又让她皱紧眉头。咬着牙用清水缓慢冲洗着伤口处的血痂,刚才还清澈的水瞬间便转为暗红色。

 

明知道孔肖吟无法回头,但沐浴时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感觉又让莫寒觉得奇怪。浸在水中,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得不规律。

 

明明都是女子,莫寒在心底笑着自己的异样,毫不犹豫地又掬了一捧水倒在手臂上,清理掉伤口周围的血渍。在伤口被泡得发白前,莫寒站起身子,取过悬在一边的毛巾擦干后,换上了自己先前挑选的衣服。

 

低头望了望,她神色极不自然地拢着衣襟,上前给孔肖吟解了穴位。

 

「我先给你搽药。」孔肖吟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和肩膀,开口道。

 

第一句不是抱怨或是奚落,莫寒很意外,但随即便顺从地坐在床边,垂着眸子等孔肖吟。

 

「你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从柜子底部翻出一个木箱,孔肖吟提着便往回走,路上就打开盖子挑挑拣拣。

 

见莫寒又要瞪自己,孔肖吟赶紧解释道:「方便搽药。」

 

「……」莫寒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我自己来。」

 

「随你。」孔肖吟把药箱递过去,指了指里面的几个小格子,「先抹那个,止血;然后是那个,生肌;最后用这个,镇痛的。」

 

其实莫寒自己随身带了上好的金创药,但她看孔肖吟一片诚心,便接过了她的药箱。

 

孔肖吟撸起袖子准备去换水,似乎也没嫌她的浴桶被莫寒的血弄脏。

 

「你当心别拿错了啊,我那里头可还有催情用的。」孔肖吟好心提醒。

 

饶是莫寒定力修养都极好,也差点没压制住那个已经到嘴边的「滚」字。气压明显低下来,孔肖吟缩了缩脖子。

 

走到后院,孔肖吟停住脚步,双眸微微眯起,想起刚才看见的莫寒摘下面巾之后的容貌。论好看比自己还差点,不过挺可爱。虽然下巴尖,但脸还看得出几分圆,眼睛也有点圆,不过亮得很,笑起来应当好看。

 

可她不笑,一副太学先生古板的样子。想到这里,孔肖吟拧起眉,她还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叹了口气,孔肖吟放下手中拎着的木桶,朝虚空挥了挥手,轻轻咳嗽一声。自葱茏掩映的树木间落下一个精干的黑影,恭敬地抱拳半跪在她身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方才还畏畏缩缩的女人如今一脸气定神闲地摸着下巴,不失威严地低声命令道:「能让靖林军亲自来搜人,想来不简单,去探探今天又起了什么风。」

 

「是。」

 

望着黑影再次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孔肖吟摇头「啧」了两声。又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无风无月,星子暗淡,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好天气。

 

等孔肖吟再回房间,莫寒已经上好了药,坐在桌边发呆,药箱也理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她手边。

 

「你怎么不睡觉?」孔肖吟好奇地问。

 

莫寒看了一眼孔肖吟那张装扮精致的床,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才说:「我打坐调理一夜便好。」

 

准备继续换水的孔肖吟闻言把木桶一扔,一脸恨其不争地盯着莫寒道:「好你个头,受了伤就好好去床上休息。」

 

莫寒还要说什么,看见孔肖吟那张气鼓鼓的脸,又都咽了回去。

 

「那你?」

 

「我什么我?」孔肖吟问道,随即便了然,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怎么着,难道你还害羞?」

 

莫寒没有说话,但微红的脸色明显出卖了她的心思。

 

孔肖吟「嘁」了一声,满不在乎道:「哎呀,平时我们姐姐妹妹联系感情就睡一张床,你也不用太过挂怀。而且我们欢场女子,逢场作戏久了,没什么真心的,对男人都没有,更别说对女人了。」

 

她话刚说完,就看见莫寒抬头定定凝视着她,孔肖吟面上现出几分疑惑之色。这又怎么了,她刚才也没怎么口花花啊,难道这人外冷内热,嘴上说着分寸,心里又不乐意人家说不喜欢她?

 

只见莫寒摇了摇头,语气严肃道:「不要总把欢场女子挂在嘴边上。你…」

 

莫寒「你」了几声后,没接上下面的话。孔肖吟眨了眨眼,心中了然她的意思,嘴上却故意曲解道:「唉,你果然是看不上我这种沦落风尘的女人,我知道像你们这些出身清白的人,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计较,我理解你。」

 

本意明明是不想看见孔肖吟自轻自贱的莫寒,在听到这明显曲解原意的话后,神色变得极难看。

 

「你…我…不是…」莫寒的吞吞吐吐看得孔肖吟心情大好,只觉得逗她真是件怎么想怎么有趣的事。

 

孔肖吟仍旧维持着那副泫然若泣的神情,捋了捋袖子继续说:「唉,没事,我也不怪你。你先休息吧,我去把水换了洗个澡,刚才被你吓出一身汗。」

 

「对不起。」在孔肖吟快踏出房门的时候,莫寒才小声地道了声歉。

 

孔肖吟背对着她,脸上笑眯眯的,语气却维持得平平淡淡的:「没事,你要真心道歉,就多陪我一段时间吧。」

 

莫寒听力极好,是以听见了孔肖吟走到走廊上后极轻极轻地念叨了一句:「毕竟一个人呆着真寂寞啊。」

 

那个瞬间,她的心像是被敲了一下,不轻不重的,继而被酸涩塞得满满当当。

 

莫寒摇了摇头,把杂乱的思绪晃出脑外,提醒自己不要太过上心。毕竟她们才认识不久,而像孔肖吟这种人,变脸如翻书的本事她已经见识过了,很难说清哪面是真哪面又是假。

 

等孔肖吟都收拾好,莫寒已经躺好。她喊了几声,也没被回应,只能听见莫寒轻而低的平稳呼吸声。

 

临近岁末,天气很冷。尽管屋子里点了暖炉,但刚从热汤浴中汲取的暖意消失得还是很快。孔肖吟搓了搓手,抱着双臂走到床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对着莫寒清瘦的背影,孔肖吟吸了吸鼻子,轻轻道了一句「晚安」。

 

她入睡很快,不一会儿便松开了紧抓着被子边缘的手,随意地散在身侧。好巧不巧地,就搁在莫寒腰间。

 

莫寒一贯浅眠,加上之前根本就没有睡着,孔肖吟突如其来的手让她身子瞬时一僵,条件反射式地就要动手,但意识到现状后才勉强压住本能。

 

深吸一口气,莫寒眼底一片暗色。她调动着体内的真气,缓慢推动它们流转过周身经脉,使那些由于受伤而凝滞的位置重新恢复顺畅。

 

莫寒其实不敢睡,陌生的地方,不清楚可不可以信任的人,加之她身体也不太爽利,她不敢放任自己由于昏睡而失去意识。而且,尽管她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也时刻警醒着自己入梦后透露出一星半点不该说出口的信息。

 

感觉到困意袭来,莫寒下意识地就要按压自己的伤口,以疼痛来保持清醒。但手才碰到光滑干燥的纱布时,脑子里突然闪过孔肖吟微愠的脸色,一时就卡在那里。

 

大概孔肖吟给的伤药里也有镇定助眠的成分,在莫寒犹豫之时,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不断汹涌冲刷。连日绷着神经的莫寒终于抵不住,合上眼沉睡过去。

 

不久后,睡得很熟的孔肖吟悄然睁开眼。感受着手掌下温热纤细的触感,那双总堆着风情的眸子亮如寒星。

 

3

 

孔肖吟才刚醒,就看见莫寒摆着一张千年寒冰似的黑脸漠然地瞪着自己。

 

察觉到她们俩之间的距离似乎不太对,孔肖吟眼睛往四下转了转:「嗨呀,你莫不是看我过于美貌,趁我睡着了故意轻薄于我。」

 

「滚。」莫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她睡醒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诧异自己居然不顾危险地睡熟了,接着很快就被怀中的软玉温香搞得手足无措。不用低头都知道,孔肖吟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进她怀里了。

 

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自己没被这样大的动静折腾醒,莫寒满心都被烦躁堆满。因为孔肖吟的睡相也跟她醒着一样不老实,不住地胡乱蹭着。

 

她散发的发丝撩得莫寒颈间裸露的肌肤很痒,手乱动间碰到伤口又激起一阵痒痛并存的过电感受。莫寒咬着牙,努力平稳着呼吸。

 

就在她准备把孔肖吟扔下去的时候,罪魁祸首好巧不巧地醒了。

 

接着就发生了刚才的对话。

 

孔肖吟迷茫地启了启唇:「啊?」

 

接着便很不满地说:「不是说好做我的随从,你怎么一大早就凶我!唉,占人家便宜就算了,吃完就不认人,真无情。」

 

孔肖吟一边说一边打着呵欠,原本就散开的衣服随着她抬手捂唇的动作往下跌得更开,露出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被散落其上的黑发衬得更加撩人。

 

这女人举手投足间都像在勾人。

 

莫寒皱着眉,不理解自己心底为何会因为这个认知而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她轻咳一声道:「我说过我还是打坐调息的好。」

 

孔肖吟却不乐意了,她「啧」了一声,飞了莫寒一记白眼:「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个什么?我觉得一起睡挺好的,冬日里抱着暖和。」

 

明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的伤,但莫寒还是不喜欢那轻佻的语气。「一起睡」三个字被咬重拖长强调,听在耳里总觉得像在做什么过度旖旎的事情一样。

 

莫寒冷着脸:「你有什么好介意的,是你硬要抱上来贴着我的。」

 

「哦。」孔肖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可能睡着了觉得冷,自然而然地就贴上去了。」

 

莫寒眉心拧起,把那句「难道换了别人你也会这么随意地抱上去吗」咽了回去。

 

她和孔肖吟原本就不熟,这个问题并不属于她应当关心的范畴。

 

梳洗罢,孔肖吟懒懒地坐在桌边,把一盘糕点推给莫寒,好奇道:「你会弹琴吗?」

 

莫寒拈了一块,放到嘴边小口小口吃得很快,动作却很优雅,听到孔肖吟的问句,她愣了愣,摇了摇头。

 

「那你会跳舞吗?」孔肖吟又问。

 

莫寒再次摇了摇头。

 

「那……唱歌呢?画画呢?作诗呢?」孔肖吟锲而不舍地追问。

 

莫寒白了她一眼,喝了口水将糕点送入腹中后,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只会杀人和处理尸体。」

 

「……」孔肖吟不出意外地被呛了一下,看莫寒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你说像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整天搞这些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我不杀人,人来杀我。」莫寒淡淡地说。

 

「昨晚那些来找你的人,身份好像不简单。」孔肖吟犹豫着试探道。

 

莫寒眼色一凛,语气愈发淡漠:「那是宫里的靖林军,我说过我只会给你添麻烦,所以你不如让我早点离开,免得被发现后连累你。」

 

「啧啧啧。」孔肖吟摇了摇头,不满道,「我要把你交出去,昨晚就可以卖你,干嘛还要把你留下来。」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肩上一重。尽管利刃未出鞘,但裹挟其上的血腥寒气仍旧压得孔肖吟心惊胆战。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莫寒手握着刀柄,用真气将刀刃压在鞘中,冷色问道。

 

一瞬间,似乎敞开了一点心扉的会脸红不自然的莫寒,又变回了昨夜刚相见时凛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名刺客。

 

孔肖吟静静地望着她,神色从方才的玩闹逐渐转为认真,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这样伤口又要裂开了。」

 

在莫寒神色出现凝滞的时候,她捏着莫寒的刀鞘尾,轻轻地将它移到桌上。继而正视着眼前人清澈的双眸,笑道:「我说过我对你没什么坏心。实不相瞒,我和人学过半吊子医术,医者仁心,你既然带了伤来到我面前,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治好才会让你离开。」

 

接着她站起身,余光瞥过莫寒袖间露出的纱布边缘的淡红色,一边取药箱一边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但是做人,起码要讲良心。」

 

她说完,幽幽叹了口气,神色里颇带着几分哀怨。莫寒觉得虽然她没有明指,但此刻就仿佛拿着纤纤玉指戳在自己脊梁骨上骂自己「死没良心」一样。

 

莫寒一时间有些坐立不安,扭捏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孔肖吟正垂眸挑着药,指尖从几个小罐子上划过,似乎犹豫着选哪种。听到莫寒这声忸怩的道歉,抬头似笑非笑道:「谢谢没听见几句,道歉倒这么勤,你还真是…」

 

说到最后,摇了摇头,尾音拖得黏黏腻腻,神色却分明有了些距离。

 

莫寒偏过头,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孔肖吟也自然地取了药,替她抹在渗血的伤处,又重新将纱布缠好。

 

纤细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身上的肌肤,酥麻的痒意却是滚烫的。

 

但孔肖吟眼神专注,总不正经的她在这种时候看着却格外认真。莫寒相信她大概的确是略通些岐黄之术的了。

 

早餐吃完,孔肖吟把碗碟送下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几片叶子。

 

只是由于时节的缘故,叶片的颜色并非充满生机的碧绿,而是透着几分衰败的枯黄。

 

莫寒不解其意,对她来说,这几片不起眼的叶子到了手中,就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暗器。但孔肖吟取它们回来,想必不是这个意思。

 

看样子她刚才还洗过,叶片上带着细密的水珠,孔肖吟用干布擦净后随手搁在桌面上,又从里面取了一片。

 

「你刚才说什么都不会,我教你吹叶笛吧。」孔肖吟似乎看出莫寒的困惑,解释道。

 

「我其实最喜欢柳叶,细又长,但这个季节一时半会儿的找不到,随便揪了几片有的代替,应该差不多。」孔肖吟说着,递了一片给她。

 

望着孔肖吟把叶片放到嘴边,莫寒犹豫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叶子。指尖滑过叶片平整的边缘,莫寒很难想象自己要把这个平时用作暗器的东西拿来演奏。

 

这就仿佛让她弹着自己的刀刃咏唱一样。

 

孔肖吟看了她一眼,接着闭上眼睛,双手各三指轻轻搭在叶片的边缘,唇抵着中间宽敞的缝隙,轻轻地送气。随着她双手的动作,音调也神奇地出现了变化。

 

是首很短却很轻快的曲子,莫寒于音律上一知半解,听不出这是否是什么已成名的曲调。但她保持着良好的耐心,直到孔肖吟吹完睁眼向她解释:「我母亲说,这是她家乡的曲子。」

 

莫寒感觉敏锐,没有错过孔肖吟眼中那一刹那的怅然若失。

 

「很好听。」莫寒中肯地夸奖道。

 

她很礼貌地没有去问孔肖吟不经意间提起的过去。

 

「但是我应当学不来。」莫寒为难地讲,她低头看着自己由于握惯兵器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以她的习惯,大概无法克制那么细微的气流,必然会将叶片撕得乱七八糟。

 

孔肖吟看出她的落寞,眼波流转,建议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她的鼓励下,莫寒犹豫着举起手中的叶片。

 

片刻后,孔肖吟笑得捂着肚子伏在桌上,不小的动静把方才扔上去的叶片弄得乱七八糟。方才努力半天也只能发出沉闷「呼呼」声的莫寒恼极了,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似乎是笑出了眼泪,孔肖吟揉着眼睛嘟哝着说:「你别生气,你刚才鼓着腮帮子涨得脸红红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滚。」莫寒发现,自己真的不能跟孔肖吟好好说话。

 

4

 

「诶,对了,昨晚到现在还没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孔肖吟突然转移话题。

 

莫寒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不重要。」

 

孔肖吟嗔她一眼:「谁说的,交朋友最重要就是真诚,更别说你还是给我做随从的。一直不知道名字,总是你啊你啊的,多奇怪多生分。」

 

其实也并不想和你太过熟络,莫寒在心里说。

 

见莫寒依旧冷着脸,孔肖吟叹了口气,以自己很吃亏的语气道:「那我先说吧,我姓孔,孔夫子的孔,叫肖吟,生肖的肖,吟诗的吟。」

 

看莫寒仍不回答,孔肖吟不满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指的是双方有意,友好相处。你这个属于把我不想要的东西塞给我,然后从我身上拿自己想要的,这是强买强卖。」

 

话虽然是这么说,莫寒还是不情不愿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莫寒,莫非的莫,寒冷的寒。」

 

「倒还真是人如其名。」孔肖吟小声抱怨道。

 

在莫寒抬眼飞过来的眼刀里,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头:「挺好听的。」

 

「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你到底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莫寒不依不饶地就这点追问。

 

自然而然地,她把自己还有任务在身这件事隐去。潜意识里,她并不想把孔肖吟牵扯起自己所卷入的沉重的腥风血雨中。

 

「我也很忙的。」孔肖吟敲了敲桌子,「作为我的随从,你就侍候我的日常起居……」

 

见莫寒的气压越来越低,孔肖吟慌忙改口:「你就在我这里养伤,陪我玩就好了。」

 

「你很忙?」莫寒疑惑地挑着眉问。

 

孔肖吟叹了口气:「唉,人家生存不易,平日里自然是要接待客人的。」

 

见莫寒面露不悦,孔肖吟心下偷笑,表面上却咬着唇淡淡道:「你放心,现下你住在我这里,我是不会带人回房间的。」

 

「……」莫寒眉心深锁,沉迷不语。

 

好一会儿,她才别扭地问:「你刚才说,陪你玩,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坐着说说话就好啊,你不要总是那么冷冰冰的,看着不像是我救了你的命,反倒像欠你钱一样。」孔肖吟说。

 

「我就是这种性格。」莫寒道。

 

「你害羞的样子就挺可爱的嘛。别老生气,多笑笑。」见莫寒又要瞪她,孔肖吟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即使是这种有些搞怪风格的龇牙咧嘴,孔肖吟做起来也有种格外勾人心魄的美感。

 

莫寒的气一下就消了。

 

「你是从哪里来?」孔肖吟问道。

 

莫寒警觉地望向孔肖吟,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开始打探起自己的身世。

 

孔肖吟耸了耸肩,无辜道:「不要这么紧张,就是好奇嘛。如果你觉得不好,我和你换怎么样?你答了你的,我就告诉你我的。」

 

她又开始了她的「强买强卖」。

 

但莫寒思索了一会,点点头答应了。

 

莫寒说得很含糊:「西部益州。」

 

「喔,我是土生土长的临都人。」孔肖吟笑着道。

 

「你为何会成为杀手?」

 

莫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非要杀人不可?」

 

「一命偿一命,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公平的事么?」

 

「你是为了报仇?」孔肖吟语气笃定。

 

莫寒垂了垂眸,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转而问道:「那你呢?你又怎会…」

 

不似莫寒般的敷衍,孔肖吟顿了顿,给她讲起了自己的事情:「我家境殷实,是家中嫡女,小时也很受宠。后来我七岁那年,母亲怀了弟弟,可惜分娩时难产,挣扎着把弟弟生下来之后人就走了。父亲将弟弟抱给他的妾室,那女人从前就嫉妒我母亲,自母亲死后便容不下我,尤其是弟弟三岁那年父亲念她抚养辛劳将她扶正之后,更是处处针对我。」

 

莫寒捏着手指,耐心听孔肖吟讲着大家族里暗不见人的秘辛。

 

「起初是用度上的克扣,后来是为难我身边的丫鬟仆从。父亲被她蒙在鼓里,但我和父亲关系也不好,我气他当时不能好好保护我的母亲,也气他将弟弟给那女人抚养,一直对他态度不好。父亲还是知道了,他置了一处别庄,让我搬去府外住,以避免我们发生矛盾。清净了没几年,父亲就得了不治重病。」

 

「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么些年年节我都懒得回去,那次回去都有许多下人不认得我了。我父亲见到我似乎很高兴,也不顾我是不是还恨他,只让我要好好对弟弟,不要再和他的继室置气。」

 

说到这,孔肖吟垂下眼,掩住双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语调依旧轻软平淡:「可他哪知道,在他咽气后没几天,我就被继母以守孝的名义‘请’回府中原来住的别院,身边都是她插的眼线。我忍过了那一月,便出了府,再回别庄也无意义,还会连累我身边服侍的下人。女子又不便抛头露面,所幸我还有点姿色,不得以只能进了这春风楼。」

 

孔肖吟说着说着,顺手将鬓边垂下的发丝撩至耳后,淡淡道:「所以说都是身不由己。」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莫寒听在心里却是十分触动,更是恼道:「你那继母着实可恶,若是你真的恨她,我可以替你…」

 

见莫寒神色凛然,孔肖吟哑然失笑:「罢了,这么多年,你也没必要再给自己添业障。我现在横竖和她无甚交集,眼不见心不烦的。况且,她对我弟弟,自是极好的。」

 

莫寒虽然年幼时便家道中落,没见过世家中的明争暗斗,但其中龃龉多少能猜到些,不齿道:「无非是贪你弟弟能够继承家业罢了。你说你父亲爱你,为何偌大的家业,也不分你一星半点,毕竟你也是嫡女。」

 

孔肖吟眸色一暗,却无所谓地笑笑道:「说起来很复杂,况且我都已经出府了,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即使有我的份,也要受那女人的钳制了,倒不如现在闲云野鹤的图个痛快。」

 

她说着,暧昧地冲莫寒眨眨眼:「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不喜欢我这勾栏出身,那可没办法了。」

 

「你…为什么总要这般的自轻自贱,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莫寒看着很气恼。

 

「因为逗你有趣啊~」孔肖吟笑得很放肆。

 

莫寒没好气地瞪着她,却没那么动辄就要提刀点穴地威胁她了。

 

孔肖吟眉眼间都挂着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冷凝。莫寒刚才的话戳中了她心底一直以来的隐痛,她在意的倒不是自己无法从这家大业大中分得一星半点,而是自己在意的弟弟不过被那女人当做执掌家业的工具。

 

尽管她与幼弟关系淡薄,但毕竟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缘。 她早晚,要将失去的都从那个女人的手上拿回来。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莫寒的话将孔肖吟从思绪中扯回来。

 

孔肖吟一脸茫然:「啊?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算了,没什么。」莫寒面色微红,她自然不可能将刚才那句一时脑热说出口的「若你觉得孤独以后我可以陪你的话」再说一遍。

 

只是觉得她的身世太可怜了,莫寒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刚才,她又从孔肖吟身上感觉到了落寞,昨夜那种涨得心脏发疼的酸涩感再次出现,她才一时鬼使神差。

 

「啧,别扭。」孔肖吟抱怨道。

 

「刚才教你的叶笛,是我母亲以前还在的时候教我吹的,这些年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就靠她逗自己玩。」孔肖吟道。

 

随即她搓了搓双臂,像是在抖落什么似的:「哎呀你不用摆出那个眼神,我又不觉得自己可怜,你看我鸡皮疙瘩都起一身了,还是凶点好,凶点好。」

 

莫寒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也气不出来,目光五味杂陈地乜了孔肖吟一眼。

 

知道她想安慰自己,但是说的话总这么让人想揍她,真的是活该欠扁。都说青楼里的姑娘温柔解意,也不知道这种能气死人的怎么混上头牌,那群客人多半也脑子有问题。

 

5

 

虽然孔肖吟说自己忙,但实际上莫寒也没见她接过什么客。

 

反而成天拉着自己窝在房间里,不是嗑瓜子看话本,就是玩骰子。要不是莫寒不喜欢与生人接触,看孔肖吟的架势俨然是要拉其他姐妹一起来房内搓麻将的。

 

即使如此,孔肖吟还经常抱怨莫寒无趣,说她自个儿一个人坐那打坐调息都能呆一整天,也不理自己。

 

莫寒很无奈地反驳道:「功夫一日不练便会生疏,况且你每次找我我都有回应你,又哪里来的不理你?」

 

「那你就不能主动找我玩吗?」孔肖吟问。

 

「……没有什么可玩的。」莫寒想了想,答道。

 

孔肖吟一手拍在桌子上,胸口剧烈起伏:「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莫寒冷着脸想了想,望见远处孔肖吟随意扔在床边的话本,问道:「那……我给你读话本?」

 

「我又不是小孩子!」孔肖吟斥道。

 

但她顺着莫寒的目光望过去,看见自己随手乱扔的话本封面后,眼睛滴溜一转,很快改了口:「好,但是你要念得声情并茂。」

 

莫寒狐疑地望她一眼,孔肖吟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就从我昨天读到的那个地方开始念吧,我折了页脚的!」孔肖吟颐指气使。

 

笼罩在心内的阴云越来越浓,莫寒纳闷地走到床边拿起书本,顺着孔肖吟的折角翻开,只扫了一眼脸便红得通透。

 

从第一行开始便是些「嗯啊」之类的呻吟,莫寒忍无可忍地把书丢到一边,厉声道:「你都看的什么东西?」

 

孔肖吟很无辜地望了望天:「你刚才说给我念的时候,也没见你挑类型啊,你看你说了又做不到,每次都骗人!」

 

对她时不时摆出的哀怨神色,莫寒已经习惯成自然到可以直接无视的地步了。

 

她走到孔肖吟身边,扶着桌沿倾下身子俯视着孔肖吟。眼见莫寒的脸距离与自己越来越近,孔肖吟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紧张道:「你干嘛?你不会看了看小黄书就要兽性大发吧,现在还是白天。」

 

说完还故作扭捏地侧开目光:「当然,你要是实在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莫寒顶住脑门上蹦出的黑线,似笑非笑道:「我练功的时候,你就在旁边读这些东西咯?」

 

「是啊!」孔肖吟理直气壮,「最近无聊,从姐妹那里搞到点不错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品鉴。你干嘛?你又不是我什么人,难道要干涉我阅读自由!」

 

听到那句「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莫寒眸色一黯,她压下心底的酸楚感,柔声问道:「你抱怨自己寂寞,指的是这个意思啊?」

 

莫寒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让孔肖吟脸色都变了,她诧异地望向眼前的莫寒,想着这人是不是吃错药了。

 

「干……干嘛?你难道……真的?啊?」

 

莫寒神色若有所思:「女子和女子之间,难道也……」

 

孔肖吟又恢复了那副老神在在的语气:「怎么?看不起啊?我跟你说,我们勾栏女子,早就看惯了那群狗男人的道貌岸然,有时候反倒是女子之间更懂得相互体恤珍惜。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怎么了?」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莫寒抓住孔肖吟句尾这句话,淡淡地又复述了一遍。

 

看着近在眼前的微粉唇瓣轻轻启合,孔肖吟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她开始反思自己捉弄莫寒给她看刚才那本内容过于劲爆的话本这个行为是不是不对。

 

没等孔肖吟思考出个所以然,莫寒就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她直接压低了身子,将唇贴在孔肖吟仍旧喋喋不休的唇瓣上。

 

「唔」了一声,孔肖吟皱着眉闷哼一声,感受到莫寒唇瓣微凉的触感,下意识地轻启牙关。

 

莫寒显然十分青涩,只是轻轻吮吸而不探舌。就在孔肖吟忍无可忍地打算教导她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某个部位一阵戳痛,接着周身便传来一阵麻木感。

 

这熟悉的感觉……孔肖吟瞪着眼看着莫寒飞速后退,擦着唇角冷笑道:「我用的力道很轻,按我教你的打坐调息口诀,自己冲开穴道。」

 

「不然你就在这里坐一天,好好清心寡欲,省得成天想些有的没的。」莫寒面上依旧有不自然的潮红,看着令人心潮澎湃,但她说的话却无疑兜头给孔肖吟泼了一头冰水。

 

孔肖吟气鼓鼓地瞪着莫寒,以她现在这般尴尬的姿势,别的不说,方才承受时头微微后仰倒没什么,现在却难受极了。

 

莫寒说完,望着孔肖吟还微微发红的唇,以及眸中未褪去的水雾,连她此刻的愠怒都变得莫名妩媚起来。只看了一会,莫寒便心虚地移开眼去。

 

明明没有点哑穴,但孔肖吟仍然梗着脖子不说话。

 

莫寒知道她在生气,难得的手足无措,但仍恼怒于她对自己的捉弄,冷声道:「我先出去,你在这儿先好好休息一下。」

 

等莫寒出去,孔肖吟才目光深深地望向她背影消失的位置。

 

所以刚才那个算什么?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吗。所以在莫寒眼里,她自己也是为了目的可以被牺牲掉的筹码吗?

 

她凭什么这么态度随意。

 

等莫寒回到房间,桌前空空荡荡的,原本被定住身形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原本准备向孔肖吟服个软,却没想到她真的自己冲开了穴位离开了。

 

莫寒咬着唇立在原地,手无意识地扶在腰间质地冰冷的刀柄上,希望从那熟悉的触感中找回一点安定感。

 

眼下是莫寒离开的最好时机,但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不知不觉的,习惯漂泊的她已经把这个并不宽敞的房间当做避风港似的存在。

 

况且这些日子以来,尽管她出去时设法留下了足够醒目的暗号,负责与她联络的人也迟迟没有上门,莫寒并不愿浪费这难得的清闲时刻。

 

她在心里笑起自己。

 

莫寒身份特殊,从她最开始知道自己的使命时,就被要求不能受儿女私情影响。这么多年来,她也始终冷情冷性,与其他人维持着距离。

 

到底是命运捉弄。

 

不久前那个惩罚性质的吻,如果不是她及时将被点穴的孔肖吟推开,恐怕接下去她也很难克制住自己。

 

她是在那个心血来潮的瞬间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同为女子的人有了不一样的感情的。

 

但孔肖吟说过,像她们这种人,见惯了虚情假意甜言蜜语,是不信什么真心的。可是,莫寒敛了敛眸,在她推开孔肖吟前,明显意识到那个人是想要回应的。

 

欢场老手的一时情动么?莫寒想不明白。

 

莫寒等了孔肖吟很久。

 

深夜里,春风楼里处处传来令人脸热的欢声笑语,这间屋子里却安安静静的。

 

莫寒坐在桌边,配刀解在手边,一手轻轻挽着袖子,另一手拿着一把精巧的剪子,耐心地剪去面前油灯里多出的油芯。

 

火光灼灼,不时爆出「噼啪」的响动。

 

更夫路过了几次,吆喝着更深夜禁,小心火烛。孔肖吟却还没回来。

 

莫寒有些着急,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想去找人,又没有什么线索。而且由于她之前的刺杀,临都城的宵禁益发严格,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灯花簌簌落了满桌,莫寒神色冷凝,双手捏得很紧,心里满是自责。

 

灯亮了一夜,莫寒也枯坐等到天明,一夜无眠。

 

6

 

孔肖吟是在临近中午时才回春风楼的。

 

莫寒一脸错愕地看着她脚步虚浮地撞开房门,目光深深地看着坐在桌边的自己。

 

「你回来了?」莫寒开口问道,由于疲惫,嗓音有些嘶哑。

 

孔肖吟没有回答,只是把门摔上,继而走到莫寒身边,踉跄着摔进她怀里。那个瞬间,孔肖吟身上浓厚的酒气扑入莫寒鼻腔,呛得她不住咳嗽。

 

「你去哪喝了这么多酒。」莫寒皱着眉问。

 

莫寒犹豫着要不要问她是否还在生气的话,孔肖吟就哑着嗓子开了口:「我回了趟家」

 

孔肖吟睁开眼睛,定定地与莫寒对视,眼里的神色有遗憾有庆幸有不甘也有愤怒,复杂得化不开。

 

「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了。」孔肖吟说。

 

「你要住回去?」莫寒试探着问。

 

「我不要。」孔肖吟冷冷地说。

 

「那他们想要你搬回去?」莫寒又问。

 

孔肖吟没有回答。其实她知道,自她那天不经意地在靖林军面前亮出御赐金牌起,她的行踪就注定会暴露。

 

但她想不到,他们竟然敢对她提出那样的要求。

 

她那个弟弟,当着她的面向她提出了和亲的命令。若早知道要她回去是去见那劳什子南朝使者,孔肖吟一定会仗着自己那块金牌而捏长公主的架子拒绝回宫。

 

前夜她留下,冷着脸听皇帝向她描述夏朝当下的境况,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在他说到「这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式」时,孔肖吟扬眉厉声道:「父皇在时教你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你理解,就是牺牲无辜的女子么?」

 

「皇姐,你身为皇室中人,理应为江山社稷做出一些牺牲。两国交战,势必伤及百姓,父皇常说要爱民如子,你又忘了么?」皇帝不甘示弱地反驳。

 

孔肖吟冷笑一声,那女人还真给她教出了个好弟弟。

 

「今日送一个女人,能订立合约。明日若他们不满足,开口再要一城,你也答应?即使如此,再往后他们心思越来越大,来向你要一个国家,你也要答应?」

 

「未战而衰,只会让我们凉朝遭人轻视,拱手让利得到的和平,就像泡沫一样一戳就碎。这个道理,她江晨曦没教过你吗?」孔肖吟一声一声地追问。

 

皇帝皱起眉,望向自己不大亲近的胞姐:「放肆,纵使你是朕的皇姐,也不该直呼母后的名讳。」

 

孔肖吟笑起来,笑意却未达到眼里,一双幽邃的眸子冷得彻底:「她也当得上你这一声母后?你若是记不得先皇后如何死的,本宫可以替你回忆回忆。」

 

皇帝一生下来便没了母亲,对生母的感情自然不同自幼抚养他长大的继后一样。

 

「朕知道了,皇姐若是不愿嫁,朕再想办法。」皇帝对孔肖吟毕竟还有些亲情,毕竟这个姐姐虽然与继后不对付,但对他总是极好的。

 

孔肖吟淡淡道:「还想什么办法?你要嫁谁?永宁和长宁还未及笄,那帮子世家明面上慷慨激昂地议和,实际上没人愿意把自家女儿送去狼窝虎穴。莫非你要挑个宫女,像前朝那样赏个公主的名分让她远嫁,就怕你有这个心人家也不领情。」

 

「难怪你要叫我回来。」孔肖吟语带嘲讽,「怀泽,你打的好算盘。」

 

说完,孔肖吟闷头饮尽杯中酒。

 

「既然你知道我如今住在何地,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如今已非完璧,劝你不要再在我身上动心思,省得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被她的话激得气急,一副恨其不争的语气道:「皇姐,你又何苦作践自己,你是堂堂端宁长公主,天下何处去不得,为何要呆在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青楼本是你们这些男子创造出来寻欢作乐的场所,何故到你嘴里就成了肮脏之地。即使你觉得那里下贱不堪,我也觉得那勾栏瓦舍比这藏污纳垢的巍巍宫墙干净得多。」话音刚落,又是一壶饮尽。

 

几次三番被顶撞,九五之尊脸上怒气翻涌,站得远的几个内侍全身发抖,风暴正中的孔肖吟却仍旧漫不经心地饮着酒。

 

「皇姐喝多了,今夜就暂且先回尚如宫歇息吧。」皇帝说完便拂袖而去。

 

尚如宫是孔肖吟先前未开府时住的宫殿,自她搬出去后一切设施却依旧保留着,就连她无心栽的几棵树都被宫人照顾得妥当细致,在这隆冬天气依旧充满生机。

 

都说这宫中人来人去若潮起潮落,孔肖吟再踏进寝殿,望着满殿或惶恐或好奇的陌生面孔,没来由地生出些「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慨。

 

手下人曾经向她禀报过,即使她主动搬出宫,先前服侍她的旧人也被继后江氏找了许多理由一一发落,最后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以至于她后来每次于年节时回宫,面对的都是些生面孔。而为了不再连累他们,孔肖吟总摆出一副挑剔冷淡的态度。

 

久而久之,长公主不仁的声名便远播在外。即使孔肖吟不常在宫内,下人们要经过尚如宫时也会绕路走开,生怕一不留神撞见了心血来潮回宫的主子,就被随便找个理由拖下去打板子。

 

对那些虚名,孔肖吟从来不放在心上。

 

和皇上吵的那一架耗光了孔肖吟所有的精力,她抬手挥退了所有正战战兢兢的宫人,接着取出一坛陈酒,随意开了封,自顾自地喝起来。

 

孔肖吟在这样的自斟自饮中睡过去,第二日起来已经不早,让侍婢服饰过梳洗后,孔肖吟便让人在宫门外备了马车,急急赶回春风楼。

 

皇帝昨夜的态度并没有强硬到直接表明将她软禁回宫内,孔肖吟自然也乐得自在地自己离开。

 

见到莫寒的一瞬间,压了一夜的委屈与怨愤混着酒意在心内翻涌。从桌上散落的灯花来看,莫寒大抵守了一夜没睡,望向那双憔悴却满含关怀的眸子,孔肖吟终于克制不住情绪,不顾仪态地上前。

 

她此刻只想抱着她。

 

孔肖吟不说话,莫寒也不追问,只耐心地来回轻抚着她瘦削的脊背,让她慢慢将紊乱的呼吸平复下来。

 

未几,孔肖吟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为了家族利益,他逼我嫁人。」

 

莫寒神色一震,按在孔肖吟身后的手一时间僵住,不知道回答些什么。

 

「他居然逼我嫁人。」孔肖吟喃喃道,语气里是深深的失望,想来被伤狠了。

 

世家之间利益关系纵横交错,牺牲女子换取好处的行为比比皆是,但莫寒却没想过孔肖吟有朝一日也会经历这些。

 

明明将她赶了出来,又腆着脸找她回去逼她牺牲自己的幸福,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莫寒冷着脸,心下暗暗起了盘算。

 

孰料孔肖吟又笑起来,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我和那小子说,我混迹欢场,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他逼我也没用。」

 

莫寒的指甲掐进肉里,虽说她早猜到这个事实,但听孔肖吟亲口提起,还是觉得心里被捅了一刀。而让她更难过的是,孔肖吟提起此事时漫不经心的语气。

 

孔肖吟总抱怨她不知道为自己着想,但其实真正将自己看得一文不值的还是这个总是自恋不脸红的女人。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才是她隐藏在浮夸外表下的真实心意。

 

碰触到本质的莫寒却并不高兴,这样的孔肖吟让她觉得很难受。

 

7

 

「你喝多了。」莫寒低声道。

 

孔肖吟抬手勾住她脖子,笑着往那白皙光滑的肌肤上呵着热气,娇声道:「我没有。」

 

好在莫寒定力非同常人,她克制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一手扶着孔肖吟的腰,另一手替她梳开身前沾了酒液被凝在一起的乱发:「我替你梳洗一下,你去睡一会。」

 

「你也要走啊?」孔肖吟眼色朦胧,继而便皱着眉恼道,「你们都会走。」

 

莫寒耐心地将孔肖吟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将她拥在怀里,扶着往床边走,柔声道:「我不走。」

 

「拉钩。」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借着酒意装疯,孔肖吟像个孩子似的,伸出小指在莫寒面前晃个不停,大有她不答应自己就不消停之势。

 

莫寒没办法,只得伸手勾住她的手指,同她做着约定:「说好了,我会陪着你。」

 

孔肖吟被她扶着坐好,醉眼里透出几分清明,盯着两人相缠的尾指,「嗯」了一声,笑眯眯地说:「骗人的是小狗。」

 

莫寒扶着额,不知道怎么应付醉酒后像降了心智一样的女人,赶忙以打热水的理由离开。

 

白日里用浴桶洗澡很奇怪,加上孔肖吟现在也不大方便用桶沐浴,莫寒只接了一盆温热的开水,准备用湿毛巾替孔肖吟擦身,再将她那身沾了酒污的衣裳换下,重新换一身干净清爽的里衣。

 

回到房间,莫寒发现孔肖吟已经睡着了,她松出一口气。

 

但等莫寒将毛巾拧好,准备去脱孔肖吟的衣裳时,手却停在那人的衣襟上颤抖不已。

 

已经发觉自己对眼前人有了异样的心思,恪守礼仪的莫寒难以在孔肖吟醉酒之时做出这般乘人之危的轻薄举动。

 

尽管她们都是女子。

 

孔肖吟自己可以不将自己当一回事,但莫寒不可以。

 

在莫寒犹豫的时候,熟睡的孔肖吟眉心渐渐蹙紧,手在凌乱的衣服上胡乱拉着,似乎觉得这繁复的衣服睡时穿着难受。

 

孔肖吟难耐的呻吟终于让莫寒屈服,她叹着气,颤抖着解开孔肖吟的外袍,小心地将它从她身上褪下。无意识的孔肖吟却很配合,微微抬起身子,方便莫寒动作。

 

接着便是中衣,上面也沾了几处酒渍,莫寒几乎可以想见孔肖吟不要命的豪饮状况。她又觉得生气又觉得心疼,紧抿着唇替她将其脱下。

 

直到里衣脱完,只剩下贴身肚兜,莫寒才停了手,红着脸不去在意那单薄布料掩不住的玲珑形状,伸手去拿自己放在一边的毛巾。

 

视线随着细心擦拭的动作游移,很快莫寒身体便突遭雷击般一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孔肖吟光洁手臂上那点艳如残血的朱红印记。

 

大概是觉得冷了,孔肖吟不住往锦被里钻,莫寒这才反应过来,颤抖着替她继续大致擦完,再套上干净的新里衣,系好衣襟后又为她掖好锦被,接着便坐在一旁。

 

望着孔肖吟沉稳的睡脸,莫寒神色一时似喜似悲。

 

她似乎发现了孔肖吟的一个秘密,但孔肖吟原本应该打算瞒着她。

 

「你为什么总是要轻贱自己呢?」莫寒声音很轻,似在自言自语。睡着的孔肖吟听不见,只是觉得有点吵,嘟哝了句什么便翻过身去。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孔肖吟身上好闻的香气,莫寒眼色深沉。

 

孔肖吟醒来时,抬眼便看见夕阳的余晖自窗户缝隙间洒落,把屋内的物件拉出长影的同时也映得一片赤红。

 

浑身的筋肉都很酸痛,孔肖吟放弃了起身的举动,「嘶」了一声,头也一阵酸胀一阵刺痛地难受。

 

门「吱呀」一声开了,莫寒捧着一个装了一碗粥与几碟小菜的盘子走了进来。

 

「莫寒。」孔肖吟看见她,喊了一声。

 

莫寒垂眸扫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醒了。」

 

孔肖吟觉得不对,往后缩了缩,好像莫寒又在生气。

 

「起来喝粥。」莫寒把盘子放在桌上,对孔肖吟说。

 

「唔。」孔肖吟闷哼一声,再不敢怕酸痛,努力克服着疼痛支着身子从床上坐起,讪讪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喝多了酒,对你做了什么?」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莫寒的眸色倏而变得幽深,看得孔肖吟心里不住打鼓。

 

「你别不说话啊,我一点记忆都没有,要是我……你……」孔肖吟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也不好说什么要负责的话,但她很快觉得不对,疑惑道,「可是我看你动作自然,反倒是我怎么觉得一身酸痛的,难道…」

 

莫寒脸色一红,终于绷不住,又羞又气地吼了一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滚过来吃饭。」

 

「哦。」孔肖吟撇撇嘴,虽然全身酸痛,但是却没有那种情事之后的不舒服的感觉,她确信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看莫寒的神色,总觉得有问题。孔肖吟想了想,认真问道:「可是你情绪这么不好,是不是月事出问题了,我一会替你把把脉?」

 

「滚。」莫寒咬着牙,一掌拍在桌子边缘,连着碗和几个碟子都震了许久。孔肖吟望着一块细碎的木屑悠哉悠哉地自空中飘落地面,勉力咽了口清粥,努力奉行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

 

「我喝多了,没乱说话吧?」好一会,孔肖吟才敢怯生生地问。

 

「没有,你只说了你回了家,然后你弟弟逼你成亲。」莫寒道。

 

孔肖吟舒了口气,好在她没有不清醒地说什么回宫和亲之类的字眼,不然莫寒肯定要起疑。毕竟按她手下之前打探的消息,莫寒就是之前行刺天子搅得整座临都陷入戒严的刺客,要让她知道自己被皇帝的胞姐照顾了这么久那还了得,势必要搞个你死我活。

 

收留莫寒的时候,看见靖林军孔肖吟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但她不知道莫寒居然如此头铁,敢孤身进宫行刺自己那个混账弟弟。

 

莫寒之前还义愤填膺地说替自己收拾没良心的亲人,估计她也想不到她真的差一点就得手了吧。

 

「哦,只是这些?」

 

「不然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莫寒神色不大自然,毕竟她将孔肖吟自陈原因的那段舍掉了。

 

孔肖吟呵呵笑着,打着哈哈道:「没了没了,没想到我一喝酒什么事都藏不住,下次不碰了。」

 

「你还敢喝成那样回来?」莫寒眸色一厉。

 

「不了不了不了,饮酒对身体不好。」孔肖吟义正辞严道。

 

「哦,对了。」孔肖吟用手捋着里衣雪白的袖子,问道,「你替我换了衣裳?」

 

莫寒回道:「不然看你脏成那样睡觉?」

 

「啊呀,那人家身上不是到处都被你看过摸过了?」孔肖吟故作羞愤地抱紧双臂。

 

「怎么什么事到你嘴里都能变得这么猥琐?」莫寒不耐道,「你不是也说过,大家都是女子,没什么好避讳的。」

 

孔肖吟玩味地看了莫寒一眼,寻思着她以牙还牙的本事还挺利索,不禁打趣道:「那倒也是,不过你脸红什么?」

 

莫寒下意识地望向一边的妆镜,接着便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句:「孔肖吟!」

 

「诶。」孔肖吟笑得双眼眯成一弯新月。

 

「除夕你有空么?」孔肖吟冷不丁问了一句。

 

莫寒不解地一扬眉,眼里露出几分疑惑?

 

孔肖吟抬手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照惯例临都年夜不禁市,你要没什么事就陪我去逛逛咯。」

 

「你不是一贯很忙?」

 

「年节都是团圆的日子,哪个傻子不陪家人还跑来青楼的?」孔肖吟冲莫寒暧昧地眨眨眼。

 

「团圆」两个字让莫寒怔住,随即把想要问的「那你不回家么」压了回去。

 

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情,想来孔肖吟也是不愿回去的,莫寒不想惹她不痛快。

 

「好。」

 

听到肯定的回答,孔肖吟眸色一亮。

 

莫寒后来想想,或许那天不该答应她的。

 

 

8

 

和孔肖吟待在一起,明明每天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时间也过得很快。

 

莫寒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那块暖玉拿去当铺换了大把银票,然后回春风楼放在孔肖吟面前,神色认真说:「这些钱够包你多久。」

 

实质是春风楼老板的长公主大人瞠了瞠目,她一时也说不出自己具体是个什么身价。但孔肖吟毕竟是个老江湖,望着那堆银票,一贯自诩「爱财如命」的她没伸手去拿,只是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怎么着,真对本姑娘动心了?」

 

「少啰嗦。」莫寒淡淡道,「你回答我便是。」

 

孔肖吟没忍住,「噗嗤」一声破了功,揶揄道:「我这裙下可也系了不少火山孝子,哪个不是甜言蜜语地哄着,哪有你这样愣头愣脑甩一把钱过来直接问期限的。要知道我们春风楼最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要是姑娘看不上,就是皇帝上门照样也能一笤帚打出去。」

 

莫寒皱着眉,知道孔肖吟又在胡说八道。要真有她说得这么轻松,何至于那天对来搜查的宫内侍卫那般低眉顺目。

 

「你情我愿?你看不上?」莫寒问了一句,手压在钱上,就要往回收,「那算了。」

 

孔肖吟赶忙伸手捏住她手腕:「我又没说。」

 

「我和那些姑娘可不一样,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跟钱过不去。」孔肖吟笑道,还趁机用指尖轻轻摩擦着莫寒腕间细腻的肌肤。

 

像被火烫了一下,莫寒迅速抽回了手,还不忘抬头瞪孔肖吟一眼。

 

孔肖吟好整以暇地冲她笑着:「这位大爷,既然人家已经收了你的钱,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哦~」

 

「……」本意只是不想让孔肖吟去接乱七八糟的客人的莫寒,顿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惊天大坑。

 

孔肖吟开玩笑向来都能把握好度,总是踩在莫寒爆发的边缘肆意调戏。

 

就比如眼下,见莫寒几乎要承受不住了,便轻咳一声转了话题:「你出门没遇见什么人吧?」

 

「?」

 

「哦,不是,最近京城查得严嘛。靖林军……就是之前来楼里搜你的那些人,过了这么久还没消停,我就是提醒你小心点,没事别出去了。」

 

孔肖吟低垂着眼,其实她又在骗莫寒。

 

据她手下暗卫传来的消息,这几日临都里有人在暗暗打听莫寒的消息。

 

莫寒在各处留下的暗号,早已被孔肖吟吩咐下属尽量不露痕迹地处理干净。莫寒以为自己正享受着难得的风平浪静,却不知道这都是孔肖吟私下的刻意为之。

 

尽管一切太平,但孔肖吟心里也很清楚,纸早晚包不住火,假象不可能一直掩盖真实。

 

从她知道莫寒身份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莫寒终究会选择离开,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此前约她去逛除夕夜市,只是希望在还能把握的当下多做一些让自己回忆起来不会后悔的事。

 

但孔肖吟当时没想到预想中的夏族人来找莫寒会发生得这么快。

 

同样出乎孔肖吟意料的是,那样别扭的莫寒,居然会明确地表示出「包下她」这种带着一点微妙占有欲的意向。

 

这便足够了。

 

「你刚才的表情有点奇怪。」莫寒说。

 

「这不是被你打动了,内心还没平息下来,自然而然就体现在脸上了吗?」孔肖吟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莫寒微微眯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孔肖吟有事瞒着她的时候,眼睛会很不自然地往下方瞟。

 

眼下,面前的人笑靥如花,一双玲珑的眸子却暗暗往旁边侧了几分,不与自己对视。

 

莫寒动了动唇,却听孔肖吟好奇问道:「你怎么盯着我看这么久?就这么爱我?」

 

「……」莫寒从齿缝里挤出一个「滚」字,却见孔肖吟的视线不知觉间又移了回来,坦然地望向自己。

 

莫寒从那两泓清澈深邃的湖水间,望见自己冷淡的面容。

 

一时失神,方才的质疑也未再追问。

 

莫寒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孔肖吟想。同时,心里还有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对自己正欺骗她的惴惴不安。

 

如果……

 

假设刚起头就被孔肖吟掐了回去,命运一向待她不宽厚,她只着眼当下,难得展望未来。

 

「你会走吗?」孔肖吟突然道,她明知故问。

 

果不其然,莫寒的神色明显僵了僵,她不擅说谎,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孔肖吟很没形象地笑开来:「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太耿直,如果换个男人来,这时候肯定是要说点甜蜜的豪言壮语,最不济也要表表衷肠,说什么蒙卿一顾此生不弃的场面话。」

 

「但那都是骗人的。」莫寒道。

 

「喊寒啊。」孔肖吟亲昵过头的称呼让莫寒觉得不适,刚要纠正就听见她下一句道,「虽然你也是女子,但是你可能不明白,有时候呢,哄姑娘开心很简单,哪怕她知道你在骗她,但是你这么说,她也会很高兴。」

 

孔肖吟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与语气像极私塾里诲人不倦的先生,她分明是笑着说这些话的,眉眼与唇角都弯成新月,但莫寒却从她神情中读出了难以遮掩的落寞。

 

莫寒怔了怔,再回过神来,手已经自然地放到孔肖吟背上。她笨拙地将人搂进自己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膀,别扭道:「我……我会尽量陪你久一点的。」

 

孔肖吟窝在她怀里,以惬意的语气小声道:「我觉得我把你教坏了。」

 

她蹭了蹭莫寒的颈窝,像只恃宠而骄的猫。在莫寒看不见的角度,眼底的忧伤却浓厚得化不开。

 

「你知道就好。」莫寒难得顺着孔肖吟的胡言乱语回话,而不是咬牙切齿地凶她。

 

这个傻姑娘。

 

「哎呀,那我真是要对你负责了。」孔肖吟道。

 

「那倒不必。」

 

「口是心非~」孔肖吟一边说,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戳了戳莫寒的心口。

 

意料之中的,听到那人沉稳有力的心脏跳动隐隐加快。

 

「真看上我啦?」孔肖吟问。

 

莫寒沉默不语,兀自断了自己以「逢场作戏」遮掩的后路。此时此刻,她不禁又想起昨晚不经意望见的那抹艳色,朱砂殷红,几乎要灼伤她的眼。

 

孔肖吟偏不收敛,用纤细的手臂环住莫寒脖颈,使坏似地往她耳边呵气:「那你可得好好陪我。」

 

莫寒脸红得要滴血,搭在孔肖吟肩头的手也不知如何继续安放。

 

觉察到莫寒突然间又僵得像块木头,孔肖吟「咯咯」笑起来,从她怀里支起身子,打趣道:「逗你是真的有趣。」

 

她还嫌不够,又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补了一句:「你看你现在六神无主的,真像个羞答答的小媳妇儿。」

 

「孔肖吟!」莫寒倒底脸皮薄,比不得孔肖吟千锤百炼,这种交锋轻易间便败下阵来。

 

孔肖吟果然是个好老师,又循循善诱地教导道:「这种时候你就该想办法堵住我的嘴,就比如……」

 

她话音未落,「亲我」还没说出口,就觉得一道厉风闪过,再怎么努力嘴都动不了了,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呜」声。

 

莫寒从孔肖吟的穴位上收回手,冷色道:「我难得觉得你说得对。」

 

「……」孔肖吟在心里把莫寒的不解风情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9

 

大抵是孔肖吟着实御下有方,又或者是她心诚则灵,日子一天天平安无事地过,倒真熬到了除夕。

 

年节的气氛从腊月下旬就开始逐渐浓厚,街边逐渐支起了年货摊子,就连几家制衣坊也早早挂出准备好的新衣,盼着借新年的光岁末大赚一笔。

 

出门前,莫寒皱着眉,扯着自己的衣袖,向正对镜描着眉尾的孔肖吟道:「为什么我要穿成这样。」

 

「方便起见。」

 

孔肖吟给莫寒备的是套男装,天青色长衫,怕夜里风冷,还贴心地给她在外面添了件裘衣。

 

「这哪里方便了?」莫寒穿惯了式样单调的夜行衣,平日里也多着束袖劲装,这身打扮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还是说,你想穿我的衣服?」孔肖吟眼波流转,笑着望向自己的衣柜,「我去给你找找?」

 

「……」莫寒想到孔肖吟那堆衣服的夸张式样,果断摇了摇头,又愤愤道,「那我就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吗?」

 

「你今天说好的陪我过节,你自己的衣服穿起来就好像你要提刀出门去砍谁一样,一点气氛都没有。」孔肖吟撇撇嘴道。

 

「……」就有这么夸张吗。莫寒紧抿住唇。

 

「好啦。」折腾了一个时辰的孔肖吟终于满意地从镜前起身,挽住莫寒的胳膊,「走吧。」

 

依在莫寒身边,孔肖吟大模大样地打量了莫寒一番,点评道:「嗯,穿这身倒有点温润公子哥的样子,不过……」

 

「不过什么?」莫寒问。

 

「不过,你身形不高,清秀有余,俊朗不足。」孔肖吟笑着轻轻用手肘撞了撞莫寒的腰,「娘里娘气的。」

 

「……」莫寒的脸上缓缓绽放出微笑,她冷静地一字一句道,「你又比我高多少吗?」

 

孔肖吟好死不死地伸手去她面前比划,笑眯眯地伸出拇指与食指,到莫寒眼前碰了碰:「哪怕比你就高这么一点儿,也是比你高。」

 

莫寒狠狠瞪了她一眼,却正好看见孔肖吟一张笑容灿烂的脸,就好像抽刀斩进汤汤流水,力道一下被卸开,也留不下一丝痕迹。

 

孔肖吟又下一城,乐呵呵地哼起小曲。

 

莫寒听来觉得熟悉,想起是孔肖吟之前曾教她的故乡小调,抿唇不语。

 

她对故乡的印象倒没有很深,自她记事起就从旁人的记述里知道自己一族惨遭覆灭的命运。孔肖吟至少还能记得母亲的温暖,莫寒对童年的记忆却仅限于无休止的暗杀训练。

 

从莫寒还只能勉强比刀柄高出一些的时候,她就学会提刀杀人了。

 

突然,莫寒觉得手背覆上一层温热触感,她被从冰冷而血腥的回忆中扯回。孔肖吟站在她身侧,握紧她的手,似乎觉察到她已经回过神,又轻轻捏了捏,只说了句:「今天过节,得高兴点,你别绷着脸啦。」

 

莫寒心头微微一动,又见孔肖吟似是不经意地侧过脸来,冲她嫣然一笑:「无论如何,你我此刻是‘团圆’的。」

 

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却只化作一股温热暖流,熨帖地暖过莫寒四肢百骸。她难得地有了一点对「家」的实质性感受。

 

鼻腔虽然发酸,但莫寒嘴上依旧不肯饶人:「又在花言巧语了。」

 

孔肖吟也不驳她,只是笑着挽紧她手臂:「那也是你爱听啊。」

 

莫寒脸颊微微发烫,「哼」了一声,手上却未挣扎。

 

许多人还在家中吃着团圆饭,长街上的人并没有莫寒想象中的多。由于不禁夜市的缘故,两侧支了不少或大或小的摊子,高高低低挂起的灯笼一时间把暗夜照得如同白昼。

 

「你身上带了钱没有?」孔肖吟靠近莫寒身边问。

 

「怎么了?」莫寒拧着眉,伸手往怀中去摸银钱袋。

 

「想吃那个。」

 

莫寒顺着孔肖吟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面容和蔼的老伯正扶着一根插满冰糖葫芦的木棍。

 

「你都多大了,还像小孩一样。」莫寒嫌弃道。

 

孔肖吟大大方方地取下两串糖葫芦,冲她吐吐舌头:「付钱付钱,人家老伯看着你呢。」

 

「公子对夫人可真好,二位又这般好相貌,可真称得上神仙眷侣。」莫寒付钱的手,在听见老伯的夸赞后僵在半空中。

 

孔肖吟一把抓过她手上的钱,又从钱袋里摸了几文,递给那摊贩:「谢谢老伯,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哈。」

 

「怎么,人家夸夸你高兴傻了?」走远了些后,孔肖吟顺手递了根糖葫芦给莫寒,揶揄道。

 

莫寒不肯接:「我不吃这个。」

 

孔肖吟自己咬了一颗在嘴里,含糊道:「哎呀你试试嘛,可好吃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莫寒的袖子轻轻地晃,加上她声音黏黏糊糊的,撒娇意味浓厚,莫寒心里一软,从她手上接了过来。

 

莫寒学着孔肖吟的样子,小心地将糖葫芦含在嘴里,舌尖抵着外头裹着的冰糖。薄薄糖衣不耐这样的温度,很快便化开,露出里面粗糙的果肉。

 

轻轻咬了一口,爽口的酸味逐渐中和了片刻前冰糖的鲜甜,莫寒拧着的眉缓缓舒展开。

 

孔肖吟嘴里咬了一颗,腮帮子鼓着,冲她得意道:「你看,我就说好吃吧,不骗你。」

 

莫寒冲她点点头:「嗯。」

 

突然响起「咻咻」的声音,孔肖吟福至心灵般抬起头,牵着莫寒的手也晃了晃,嘟哝道:「快看快看。」

 

到了城外放焰火的时刻,从她们的位置,只能望见火光迅速而轻盈地升上天空,继而次第炸开,绽出不同的绚丽图案。

 

孔肖吟喃喃道:「我很喜欢看焰火的,不过之前都是自己在楼里支开窗子看,不出门凑这热闹。」

 

莫寒没有说话,只是扣紧了孔肖吟的手指,又捏了捏她的手心。

 

她们站在原地,并肩携手,微微仰头。漆黑的天幕上,烟火不断升起、四下炸开,又缓慢消散。一时光亮,一时黑暗,如此反复,持续了很久。

 

烟火升至最高点,莫寒似不经意地侧过身,望向孔肖吟眼底。

 

华光流转,星河灿烂。周围逐渐开始熙熙囔囔,但那些热闹都与此刻无关。

 

莫寒正失神,冷不丁响起一声熟悉的揶揄:「好看么?」语气里还夹杂着满满的自得。

 

莫寒双颊一烫,却仍嘴硬道:「这烟火是挺好看的。」

 

孔肖吟的声音里带着分明的笑意,轻轻柔柔的:「谁问你烟火了?」

 

「停在这里,不是看烟火,还能看什么?」莫寒道。

 

孔肖吟摇了摇头,语气有几分无奈:「你啊……」

 

莫寒只觉得脸红得更厉害,不再搭腔。

 

孔肖吟嘴角噙笑,心情大好地望了望四周,偏不特意去看身边别扭的人。目光锁到远处的某个拐角,突然一滞。

 

唇边的笑意倏而带了些苦涩,孔肖吟问道:「你想放灯么?」

 

10

 

「放灯?」莫寒皱眉不解道,「放天灯不是正月十五才做的么?」

 

「反正都是年节,赶着最后一刻把祈愿送上去,没准明年就真一切顺遂了。」孔肖吟信口胡诌。

 

莫寒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不过她反正也是陪人出来玩,没有扫她兴致的道理,便点了点头:「那我去买。」

 

「不用,你没我认路,我去。」孔肖吟道,「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莫寒没注意孔肖吟眼底一闪即逝的黯然。

 

「你就在这里等我啊。」孔肖吟走之前,又回头确认了一次,「人来人往的,怕你丢。」

 

莫寒嗔道:「我又不是三岁小童,哪能说丢就丢的。」

 

闻言,孔肖吟只深深看她一眼,笑道:「我这不是怕嘛。」

 

 

孔肖吟离开后不久,有一个身段玲珑的女子自愈渐拥挤的人潮中闪出,躬身向莫寒行礼,用着不甚熟练的官话腔调道:「少主。」

 

莫寒的唇自发现她时就深抿成线,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道:「鸢尾,只有你吗?」

 

「我们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找您,现下应该分散在四处,待会儿回去我再发信号联络他们。」被唤作「鸢尾」的少女低头答道。

 

「辛苦你们了。」莫寒拍了拍她的肩膀。

 

鸢尾眼底一热:「总算找到您了,这么长时间没有您的消息,还以为您……」

 

说着她又自己打了打自己的脸:「呸……呸……少主吉人天相,是我胡说了。」

 

莫寒哭笑不得:「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但同时,她想到自己留的踪迹消息很有可能完全被人截了,以至于他们的人一直没能发现,而她却还以为这是难得的平静,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冷芒。

 

莫寒不知道那人,或者说那方势力是谁,但从自己的踪迹这么久没被暴露给官府来看,对方似乎也并不想与她为难。

 

「少主平安无事就好。今夜金吾不禁,街上的巡守比平时严些,我们先回去吧?」鸢尾提议道。

 

莫寒刚要答应,想起来不久前孔肖吟叮嘱自己的话,面上现出为难之色。

 

「少主还有什么事吗?」鸢尾见莫寒没有动作,问道。

 

莫寒的心突然便冷静下来,她始终不曾忘记自己来临都的目的。纵有千般不舍,天下也无不散的筵席。

 

莫寒在心底叹了口气,再开口时神色已恢复一般的淡漠冷然:「没有,走吧。」

 

不远处,孔肖吟从一处货摊的阴影后缓缓走出,手指攥得发白。

 

扮成摊主的暗卫问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再去把人带回来?」

 

孔肖吟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你以为方才我为何要来‘买灯’?」

 

「是。」暗卫不再说话,恭敬地垂下头。

 

望着莫寒离开的方向,孔肖吟神色复杂。宁愿从此不相见,你可千万别再犯傻。

 

想了想,她轻声道:「之前派去掩盖痕迹的那波影子,让他们继续盯着这群夏族人,别让靖林军发现。」

 

「是。」暗卫应下后,再抬头脸上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商人嘴脸,「这位姑娘,您看这盏灯如何,您要买的话给您去个零头。」

 

孔肖吟淡淡笑道:「那便多谢了。」

 

这年不好过。

 

初二早上,孔肖吟就听见来往路人议论,前夜里暴雪突降,京郊一带县镇死了数百人。

 

暗卫带回来的消息是,朝廷已经派了官员,由国库拨了一批米粮药材与御寒衣物前往抚恤。而皇上在问过司天监的建议后,命礼部准备初八日的祭天仪式。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孔肖吟转着自己指间的玉扳指,轻轻地叹了口气。

 

祭天那日,皇家仪仗要过的街道早早清场。不过孔肖吟也没凑这个热闹,索性窝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一觉睡到下午。

 

早、午两顿没吃,孔肖吟刚睁眼就觉得自己有点饥肠辘辘。她摸了摸饿瘪的肚子,坐起身就准备换衣服。房门轻轻响了一声,孔肖吟眼都没抬,只伸手去够放得稍远的外衫。

 

「姑娘。」来人恭敬喊了一声,垂首立在一边。

 

孔肖吟这才转过头,看见那人空荡荡的双手时,撇了撇嘴:「惊蛰,来了怎么也不带点吃的。」

 

「属下不知道您还没用饭,不然现在去给您做点?」

 

「得了得了。」孔肖吟挥挥手,叹口气道,「唉,是我睡晚了。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们盯着那群夏族人么。」

 

惊蛰闻言一顿,低声道:「他们今日准备行刺。」

 

「一样的手段玩来玩去,累不累啊。」孔肖吟摇摇头,「怀泽肯定早有准备,说不定这次祭天都是他安排的引蛇出洞的幌子。」

 

惊蛰是下人,不敢妄测圣意,在孔肖吟发表意见的时候,她便安静在一边听着。

 

等孔肖吟说完了,惊蛰才道:「不过您让我留意的那位姑娘,今天没有入城。」

 

「哦?」孔肖吟一挑眉毛,随即自己嘟哝了一句,「又搞什么幺蛾子。」

 

 

以莫寒的性格,绝对不会看着别人以身涉险而自己置身事外的。

 

孔肖吟很快有了些眉目。

 

「惊蛰,这几天你们还得继续盯着,有什么消息要立刻报给我。」

 

「是。」惊蛰点点头。

 

「上元宫宴,你和谷雨以贴身侍婢的身份随我入宫。」

 

惊蛰听孔肖吟这么说,诧异地抬起头:「您?」

 

孔肖吟笑眯眯地点头应道:「今年可热闹,毕竟是过节,总该回去看看。」

 

「是。」惊蛰仍是点头应了。主子的心思,她没必要去猜。

 

气氛正严肃时,孔肖吟往惊蛰手掌心里塞了几个金锞子。在惊蛰诧异的目光中,孔肖吟眨了眨眼:「好了好了,过年不用总绷着脸。数量不多,讨个彩头。」

 

「您这折煞奴婢了。」惊蛰仓促间就要跪下。

 

孔肖吟托住她的手肘,笑嗔道:「怎么一急连奴婢都出来了,不是说好了在我面前自称属下就好了么。」

 

惊蛰仍是惊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就要推拒。

 

孔肖吟轻轻将她手推回去,对她摇了摇头:「她们我也都要派的。这一年年的,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们,这红包你们收得。」

 

惊蛰见孔肖吟意志坚定,不再拒绝。

 

望着惊蛰离开的背影,孔肖吟的神色忽而有了几分怅惋。她还有些话没说出口,不过以惊蛰她们的冰雪聪明,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太多比较好。

 

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

 

「明日愁来明日愁。」孔肖吟嘟囔着。

 

很快她便苦着脸起身,往柜子里翻找之前买的点心,郁闷道:「真的饿死我了。」

 

哪还有半点方才对属下恩威并施的严肃模样。

 

 

11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最近雪灾严重,皇帝吩咐宫宴一切从简,是以不同于往年的张灯结彩,今年宫内的陈设也相对简单素净。

 

突然间,祥和寂静的气氛被打破。

 

驻守在宫内各处的靖林军大批往同一方向汇集,齐整有序的脚步声和「宫内戒严抓捕刺客」的呼喊声杂在一起,点燃的火把将寒夜晃得如同白昼。

 

尚如宫里,孔肖吟靠在床头,手撑着下巴打盹。

 

半个时辰前,宴席将将进行到一半,孔肖吟就喝得面若桃花,扶着额头囔着自己不胜酒力,让随侍的惊蛰和谷雨扶她回宫休息。

 

还没进内殿,一贯快言快语的谷雨就冷下脸来:「殿下,宫里的人分明没把您当个主子,就算不知道您今日回来,偌大的尚如宫里连个洒扫的都没有。」

 

孔肖吟举起手来,无所谓地挥挥:「算了算了,反正也不在宫里住,宫宴的时候抽调人也正常。」

 

惊蛰扶着孔肖吟,低声道:「谷雨,慎言。」

 

谷雨恼得跺了跺脚:「惊蛰姐姐!」

 

孔肖吟挪到床边坐下,笑眯眯道:「好了好了,别闹了,记得来之前跟你们说过什么没有。」

 

话音刚落,不光谷雨脸色不大好看,连惊蛰都劝道:「殿下,如果我们都出去了,您……」

 

孔肖吟看她一眼,又看看不住嘟哝的谷雨,摇摇头:「去吧去吧,难不成还让我亲自出去。」

 

见她们仍然没有动脚的意思,孔肖吟叹口气,佯装生气道:「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谷雨还要再说,惊蛰瞥她一眼,行过礼后拉着她出去了。看着她们拉拉扯扯的背影,孔肖吟目色深深。

 

她眼神清澈明亮,先前的醉意已经消失不见。

 

半个多时辰过去,听着外头嘈杂的声音,孔肖吟觉得自己的头真疼了起来。

 

褪了外裳,只留雪白中衣,又将鞋袜脱去,孔肖吟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尚如宫里的地龙烧起没多久,孔肖吟总觉得冷飕飕的,她不由得怀念起春风楼来。房间小归小,但是在角落里搁上暖炉,不消片刻就能暖融融的。

 

不像这深宫里,地方大得空空荡荡,冷直到心里。

 

「吱呀」,孔肖吟听到一声极轻的响。 

 

来人的动作放得很轻,孔肖吟闭着眼睛装睡,心里有几分紧张。

 

莫寒好不容易甩脱几个咬得很紧的靖林军,眼前恰好出现一座看着冷清的宫宇,她顾不得多想,侧身进门暂时躲避。

 

莫寒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蹙紧眉头。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冷宫的位置不在这里,莫非这是圈套?

 

她再身手不凡,也双拳难敌四手,方才与护驾的靖林军一番鏖战,身上也挂了几处彩。凛冽的夜风刮过划破的衣衫,伤口处如被针刺一般,冬夜里莫寒额头却覆了一层薄汗。

 

剑柄被莫寒握得发热,硬朗的触感硌在她掌心,疼痛感激她清醒。

 

莫寒紧咬住嘴唇,轻推开内殿的门。屋内仍旧没有侍从,但掌了灯,一室光芒浅淡。莫寒警觉地打量一圈,最终注意到床上微微隆起的锦被。

 

凝神静听,莫寒甚至能听见纤细沉稳的呼吸声。

 

大抵是位不受宠的主子,莫寒冷笑一声,还真是运气不好,万一行踪暴露,拿这人做人质估计那狗皇帝也不会放在心上。

 

但莫寒仍旧没有放松警惕,她用剑鞘勾住被头,轻轻一挑,厚重的锦被一瞬被挑开。莫寒拇指抵住剑柄,向上用力,剑身微微出鞘后反手一握,片刻间雪亮光芒便压在那人细腻脖颈处。

 

莫寒这才低头去看那人容貌,却在看清的一瞬间僵在原地。

 

「不要杀我!」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孔肖吟猝然「惊醒」,满脸恐惧之色。

 

「怎么是你。」莫寒咬牙切齿道。

 

孔肖吟泫然若泣,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你是不是要杀我?」

 

「哎呀你手别抖,疼……」孔肖吟道。

 

莫寒狠狠地瞪她一眼,倒底还是收剑入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莫寒沉声道。

 

「这是我的寝宫呀。」孔肖吟眼睛仍然湿漉漉的。

 

莫寒怒极反笑:「你骗我。」

 

「除了没有告诉你我出身皇家,我哪句骗了你?」孔肖吟反问道。

 

被她这样抢白,莫寒一时语塞,但很快便道:「有所隐瞒还不算骗吗?」

 

孔肖吟顿住,望着莫寒,没再说话。莫寒望见她神色里的委屈,没来由地觉得烦闷,不留神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嘶」地抽了一口冷气。

 

「你受伤了?给我看看。」孔肖吟却比她还紧张,坐起身子来冲她招手。

 

她方才躺着,此时起身,难免有些衣衫不整。莫寒又吸了口气,怒道:「你别动。」

 

「啊?」

 

「……」莫寒想了想,沉声道,「会冷。」

 

「哦。」孔肖吟点点头,没过一会又侧着脑袋看她,笑道,「又害羞了?」

 

此情此景,倒有些像她们初见的时候。

 

「羞你个头。」莫寒狠狠瞪了她一眼。

 

「快过来给我看看。」孔肖吟冲她招招手,又委屈巴巴道,「是冷呀,你看这地龙都烧不暖,来给我暖暖。」

 

莫寒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这人惯没个正形,说胡话也不看时间场合。

 

手中的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莫寒这是什么地方,而孔肖吟的身份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想到这里,莫寒的神色又沉了下来。

 

孔肖吟的关心却不像作伪,见莫寒良久未动,原本只是装样子的她也有些恼了,嗔她一眼,急道:「还不过来。」

 

「伤口要是不处理,出了什么意外,你怎么走出这深宫。」孔肖吟凉凉道。

 

莫寒嘴唇动了动,眉拧在一起,心里泛起微末的苦涩。她很聪明,联想起孔肖吟之前的话,不难猜出她的身份以及在宫内的处境。

 

显而易见,孔肖吟出身高贵,但过得并不如意,甚至自甘轻贱落入风尘。但对莫寒来说,她身上依旧与自己的仇人有着相似的血脉。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对于凉朝皇室,莫寒恨得一视同仁。但孔肖吟对她不加遮掩的好,恍若插在她心上的一把尖刀。

 

孔肖吟望见莫寒神色似喜似悲,也拧紧眉。赤脚踩进鞋里,松松趿着就去翻药箱。

 

离了温暖的床铺,尽管屋里烧了地龙,孔肖吟还是觉得冷,单薄的身躯也不住颤抖。

 

莫寒心头无名火起,拽过一边搭着的外袍给她披上:「你不是怕冷吗?」

 

孔肖吟翻出伤药,拽着莫寒袖子,混不吝道:「没事,过来把衣服脱了。」

 

莫寒侧头避开孔肖吟胸前敞露的风景,冷声道:「不用,我这便走了。」

 

「哦哟。」孔肖吟嗤笑一声,「你以为这是我春风楼呢,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都出不去。」

 

「你。」莫寒皱眉问道,「你不是公主么?」

 

「长公主,是长公主,少一个字就差辈儿了!」孔肖吟不满道,「长公主又怎么了,没坐在那个位子上,还不是身不由己。」

 

她说得满不在乎,莫寒却觉得心内一阵酸疼。

 

孔肖吟已经伸手去解她衣服,扣子刚剥到一半,突然停下,歪了歪脑袋,凝神仔细倾听。

 

12

 

莫寒也注意到不对,下意识眯起眼睛。她的手按向腰间,拇指抵在剑柄尾部,四指紧握住柄端。

 

孔肖吟柔软的手盖在莫寒手背上,触感冰凉,她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接着孔肖吟用巧力一拽,莫寒跌进她怀里,孔肖吟不假思索地将她推到自己身后,藏进先前被掀开的锦被中。

 

 

片刻之间,内殿闭着的门就被大力拍响。孔肖吟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反应很快地瑟缩问道:「是谁?」

 

「卑职无意冲撞长公主殿下,但宫中有刺客闯入,刚才与我靖林军交手,不敌败逃,想必正藏匿于宫中。」

 

他话没说完,便被孔肖吟厉声打断:「放肆,你有几个脑袋,敢怀疑本宫私藏刺客。」

 

那姓汤的靖林军小队长不卑不亢,在门外扬声道:「自然是不敢叨扰殿下的,但搜查各宫的命令是皇上下的,况且为了您的安危考虑,还请您不要为难。」

 

孔肖吟冷笑一声,淡淡道:「横竖不让你们进来,本宫是洗不脱这嫌疑了。行,汤青山,你带人来搜。」

 

时间紧急,汤青山也不再和孔肖吟打哈哈。他面色冷肃,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一队已经准备好的小太监进门。

 

孔肖吟喊人进来的时候,莫寒就紧咬着唇,浑身绷得很紧。

 

鼻尖萦绕着孔肖吟身上的香气,被子里待久了难免憋闷,莫寒只觉得脑袋被熏得昏昏沉沉。

 

但小太监们整齐有序的入门的动静却提醒着她,眼下她正踩在生死关头,丝毫不得松懈。

 

情况紧急,孔肖吟居然还趁乱伸手向后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莫寒羞极恼极,耳根发烫,恨恨的目光钉在孔肖吟背上。

 

恍惚间,莫寒觉得她好像又瘦了。

 

孔肖吟的声音很快又响起:「本宫身子不爽,只能躺在床上。不过这尚如宫,本宫本来也不熟,想必你们也不需要本宫强撑着起来带着你们翻箱倒柜吧。」

 

「不敢,殿下保重凤体为重。」领头的公公慌忙道。

 

孔肖吟面上仍旧挂着凉薄的笑意:「别说什么不敢,要不要本宫把这被子掀开让你们看看。」

 

她口无遮拦,莫寒却惊出一身冷汗,只极力屏住气息。

 

孔肖吟这般放肆大胆的言论,门外的汤青山听见,直将剑眉皱出一个「川」字,神色间难掩鄙夷。但太监们就没这个胆色了,他们也是方才出事时被楚怀泽指给靖林军帮着搜查深宫内苑的,也不敢和主子们起了冲突。

 

虽然孔肖吟久不居宫中,但毕竟身份高贵,不是他们轻易得罪得起的。见孔肖吟这么说话,当即战战兢兢的,原本就阴柔尖细的嗓音更是变了调:「奴才不敢冒犯。」

 

「本宫是要撇清嫌疑。」孔肖吟不依不饶。

 

汤青山按捺不住,高声道:「既然没查出什么异常,尚如宫就是干净的,还不出来跟我去其他地方搜寻?别给那刺客留了空当往别处逃了。」

 

「是,奴才告退。」太监们低眉顺目地冲孔肖吟躬身行礼,纷纷退了出去。

 

孔肖吟冷眼看着一行人举着火把往别处去,末了还没好气地说了一声:「天冷,别忘了关门。」

 

回应她的是一声沉闷的门响。

 

等确定人都走远了,孔肖吟才松了口气,低声抱怨道:「宫里熏香味道重,这淡淡血腥味我还准备借口来了葵水,没想到他们都没发觉。」

 

莫寒:……

 

孔肖吟恨铁不成钢道:「太蠢了。」

 

「哦对了,你现在安全了。」孔肖吟道,「不过我建议你不要现在走,外头肯定还是防卫森严。等他们搜查不到你,自然会像上次那样往宫外扩散,你最好挑那个时候,乘其不备更好脱身。」

 

莫寒神色复杂:「你为什么要帮我?」

 

孔肖吟转过身,笑着看她:「喊寒,为什么帮你,你心里没点数么?」

 

莫寒被她玩味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将头侧向一边:「也不知道你哪句说的是真的,哪句是在开玩笑。」

 

「我不会骗你。」孔肖吟神情难得的认真。

 

莫寒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冷哼一声。

 

孔肖吟撇撇嘴,靠近莫寒,双手搭在她肩上,宽袖滑落,露出两截白花花的手臂:「说起来,你才骗我,骗得好苦。」

 

莫寒很不服气地剜她一眼:「好好说话。」

 

孔肖吟说得有理有据:「那日,你说会在原地等我。」

 

莫寒彻底僵住,没想到她会说这件事。

 

「我那时候回去,原地空空荡荡的,我找了好久,我以为我把你丢了。」孔肖吟语气越来越轻,神色也越发落寞。

 

莫寒看着,觉得心底更难受。

 

「你欠我一个解释。」孔肖吟哑着嗓子道。

 

「对不起。」莫寒道。

 

孔肖吟似笑非笑道:「你是真的总在道歉。但其实你不知道,最好的道歉就是‘不要犯错’。」

 

「我。」莫寒想解释,却被孔肖吟手指抵住嘴唇。

 

孔肖吟指尖仍旧凉凉的,却很柔软,不像她自己一般起了硬茧。轻轻柔柔的,在她心间撩起一阵清风。

 

莫寒伸手握住孔肖吟的手,剑鞘失去支撑的力道,跌在床铺间。

 

孔肖吟笑得摄人心魂。

 

脑海里始终绷紧的弦「嚓」的一声断裂,莫寒抿了抿唇,向前挪了挪,将身前人抱住。

 

孔肖吟自然地窝进她怀里,同时也仔细地避开莫寒身上的伤口,她舒服地喟叹一声:「暖床暖床,果然诚不欺我。」

 

「吵死了!」莫寒道。

 

孔肖吟起了捉弄她的心思,轻轻往她耳边吹气。莫寒耳根很快红了一片,始作俑者却笑了起来。

 

莫寒咬着牙,在孔肖吟腰间软肉处掐了一把。

 

孔肖吟低呼一声,笑骂道:「小气。」

 

这般闹在一处,孔肖吟原本就松散的衣服乱得更不成样子,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见莫寒反而窘迫得不知如何自处,孔肖吟心情格外愉悦,笑容灿烂地喊她:「喊寒~」

 

莫寒望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脸更烫了,身上也开始燥热。连伤口处都少了丝疼痛,取而代之的是酥麻的酸痒。

 

「你,你别这样。」莫寒语气慌乱。

 

孔肖吟不躲不避,反而更进一步:「怎样?」

 

方才的打闹折腾得她有点累,是以说话间带了三分轻喘,听着十分旖旎,惹人遐想。

 

莫寒眉拧得很紧,努力将心底升起的绮念压下。却没想到,孔肖吟探头吻上了她。

 

说吻其实并不恰当,莫寒生涩得很,尤其是因为紧张,她唇闭得很紧,孔肖吟只是浅尝辄止地在她沁着凉意的薄唇上点了一下,才吃吃笑着退开。

 

莫寒只觉得脑子里炸开惊雷,「嗡嗡嗡」的响个不停。

 

她「你……你」了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孔肖吟笑得更欢实,「喊寒」、「喊寒」地喊个不停,一声比一声黏腻缠绵。

 

与此同时,孔肖吟还握着莫寒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襟处,冲她挑挑眉。

 

像被火烫到一样,莫寒把手缩回,又不敢重新放到她腰间,只紧紧握在自己身前。孔肖吟眉宇间染上几分嗔怒,睨着莫寒,嘴里不住嘟哝着:「胆小鬼,傻子。」

 

不知为何,莫寒眼前霎时浮现出之前不经意发现的那点朱砂。周遭一片冰雪,那点红色赤如烈火,灼灼跳动。

 

「你是皇家人。」莫寒突然道,语气艰涩。

 

孔肖吟眉梢眼角撩人的情意渐渐褪去,双眸里的光芒也逐渐暗淡,却仍旧强撑着笑容:「我知道了。」

 

这副样子落在莫寒眼里,比用刀凌迟她还难受。

 

莫寒不会说,也不能说,她之所以悬崖勒马,只是因为害怕自己没有明天。

 

身为满门被灭侥幸偷生的遗族少主,跟着族人们被迫背井离乡,日夜于水深火热中挣扎,莫寒从小便知道自己身上担着报仇复兴的重任。

 

说心里话,她并不恨孔肖吟,甚至,她还有悖伦常地爱上了她。但,此身毕竟已许家族。

 

莫寒不想让孔肖吟失望,所以她决定不给孔肖吟希望。

 

她又一次骗了她。

 

13

 

第二日,天还未亮,莫寒便离开了。

 

夜里,短暂的僵持后,孔肖吟先缓过神。她一言不发地给莫寒上药、包扎,动作轻柔,神色却疏离。

 

都处理好后,孔肖吟勉力笑了笑,淡淡道:「睡吧。」

 

话音才落,就转过身,背对着莫寒,静默如一尊雕塑。

 

莫寒知道自己伤她伤得很深,也知道如何解释道歉都没意义,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努力地将这副单薄的身躯印在自己脑海里。

 

莫寒走的时候,孔肖吟是知道的。

 

一夜未眠的,并不止莫寒,只是孔肖吟更擅长装睡。

 

感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逐渐远离,孔肖吟幽幽睁开眼,望向前夜燃尽的宫灯。

 

长烛底部,泪凝成花。

 

「就不要再见了吧。」孔肖吟轻声呢喃,恍若呓语。

 

无人应答,一室黑暗冷寂。

 

孔肖吟这一生,活得潇洒恣意,偏生命运捉弄,总教她事与愿违。

 

谷雨送来消息的时候,孔肖吟正在屋里查春风楼的账。

 

上元节过去半个月,她第二日便从宫内搬了回来。不知是被她骂醒,还是被雪灾折腾得焦头烂额,和亲的事被她不咸不淡地搁着,楚怀泽那边也没再催促。

 

开春在即,天气仍旧寒冷,孔肖吟没翻账本的手紧紧拢住暖炉,余光瞥见谷雨脚步踉跄,微怔道:「怎么受伤了。」

 

「姑娘。」谷雨焦急道,「莫姑娘她……她被关进天牢了。」

 

手里的账本摔在桌面上,孔肖吟脸上血色尽失:「你说什么?怎么会……」

 

她好容易静下心神,想起谷雨身上带伤,沉声道:「你坐下,慢慢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来了许多靖林军,把那夏族人隐居的山谷给围了,莫姑娘为了保护族人,她……她束手就擒了。」谷雨道。

 

「靖林军把你伤成这样?」

 

「属下没事,就是跟到天牢的时候,被禁军发现,走了几招。身份应当是没暴露的,姑娘放心。」

 

孔肖吟面色寒凉:「那不重要。」

 

「姑娘,现在……」

 

「备马车,我要入宫。」孔肖吟淡淡道。

 

谷雨脸色一变:「您不能。」

 

孔肖吟无所谓地笑笑:「不能急着出头?上次宫宴,他未必没有怀疑我。」

 

语气轻描淡写,吐出的话却雷霆千钧。

 

谷雨身子一震,知道劝不过她,咬咬牙道:「属下陪您一起去。」

 

「你留着好好休息。」

 

孔肖吟一人乘马车入了宫,随身只带了那块不常现于人前的金牌。

 

临近傍晚,天牢迎来一位稀客。

 

莫寒冷着脸,坐在牢房一角。冷硬的木板床上,铺盖单薄且凌乱,她是嫌弃的。

 

听见脚步声,她头都未抬。下一刻却听见来人在自己不远处停下,估计是来找自己的,不耐地抬起头,便看见孔肖吟站在落了重锁的铁门外。

 

孔肖吟白衣落落,眉目浅淡。莫寒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玉色瓷壶,剔透莹白。

 

莫寒没来由地笑起来。

 

孔肖吟进门之后,就对身后的禁军挥了挥手。见他们面色迟疑,开口道:「本宫有话要和她单独说,你们若是不放心,去走廊那头守着便是。」

 

禁军冲她拱了拱手,孔肖吟不耐烦道:「还不退下。」

 

莫寒神色平静地看着孔肖吟颐指气使,见她目光转向自己,说道:「我没想过是你来送我。」

 

「我其实,并不希望,与你再见的。」孔肖吟敛了敛眸。

 

「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莫寒道。

 

孔肖吟冷笑一声:「你为他们身不由己,却没想过他们对不对得起你自己。我三番两次救你,换来的却是什么?」

 

她这话信息量太大,莫寒一时难以消化。

 

看莫寒这幅神情,孔肖吟就知道她心底没数,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今日你们被围剿,真是巧合?我的人一直都在你们周围,靖林军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莫寒只觉得心底有凛冽北风呼啸刮过,声音都微微颤抖:「你的意思是?」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孔肖吟睨她一眼,语气难辨悲喜,「但你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不会变的。」

 

「罢了。」莫寒垂首。

 

「你是真傻子,为了这种人,命都不要。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孔肖吟恨恨道。

 

我是真的喜欢你。莫寒动了动嘴唇,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算了,大概她是不会信的。

 

「把酒倒出来吧。」

 

孔肖吟瞪了莫寒一眼,将指间捏紧的酒壶扔在床边,又从袖中抖出两只杯子。

 

莫寒神色微动。

 

「我陪你喝。」

 

看见莫寒疑惑的目光,孔肖吟淡淡道:「酒是有毒,但解药涂在其中一只杯子上。我们一人挑一只,生死有命,皇帝那边我来之前已经讲好了。」

 

「你……不必如此。」莫寒说。

 

「你怕什么?一人一半的概率,死的又不一定是我。」孔肖吟似笑非笑道,「这次知道心疼了?哪次救你,不是踩在鬼门关上。」

 

孔肖吟浑不在乎地挑着最重的话往莫寒心上刺,莫寒知道她心里难平,默默忍着。

 

「你怎么不说我了?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好听,封我哑穴便是了,没必要觉得自己亏欠我,硬生生忍着。」

 

孔肖吟望她一眼,又道:「反正你亏欠我的,不是这样就还得清的。」

 

莫寒凄然闭上眼,没有告诉孔肖吟,其实那日从宫里出来后,她便有了韬光养晦的心思。如果不是今天行踪被人泄露,她是打定主意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的。

 

莫寒还准备等风头过去后,她安顿好族人,再去找孔肖吟。

 

可是。

 

有液体流动的声音,莫寒睁开眼睛,孔肖吟提着袖子,捏着壶把在往杯中倒酒。不消片刻,逼仄的牢房间溢满一股清甜醇厚的青梅香气。

 

「我们说会话吧。」莫寒手按在壶盖上,阻住孔肖吟继续的动作。

 

「生死关头,不嫌我聒噪了。」孔肖吟淡淡道。

 

莫寒拧紧眉,纠结片刻后,终于上前抱住她。不同于往日的柔媚顺从,孔肖吟挣得很厉害,差点打翻一旁的酒。

 

「你放开我,本宫治你‘大不敬’之罪。」

 

「我已经死罪在身了。」莫寒幽幽道,腕上脚间的镣铐抖得「哗啦」作响。

 

「你混账。」孔肖吟声音含恨。

 

随即,孔肖吟又埋首在莫寒肩头,莫寒只觉得一股湿热浸透囚服,烧得她肌肤生痛,却比不过她心间酸疼。

 

「我劝过你的,我明明留过你的。」孔肖吟声音哽咽,「一次两次,你要是留下来,我自然有办法为你转圜,为什么偏偏会闹成这样,为什么啊。」

 

「对……」莫寒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已经向孔肖吟道歉过太多次,却又总将她伤得更深,便停住换了句话,「我有我的族人。」

 

「害死你的也是他们。」孔肖吟道,「莫寒,你没有心。」

 

「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莫寒笑笑。

 

孔肖吟依在她身上,目光在那两个杯上打转。杯子是她带来的,进天牢之前,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先皇留的那块金牌,不久之前她留给了楚怀泽,明言要以之还一命。

 

莫寒的命。

 

一母同胞,楚怀泽对孔肖吟还是有感情的,自然不同意。但孔肖吟亮了御赐金牌,先皇曾言「见此牌,如朕亲临。」

 

纵使他已贵为九五之尊,仍不得违抗。

 

楚怀泽比莫寒更了解自己的亲姐姐,知道孔肖吟说的两杯择一生死在天只是说辞,她是打定主意用自己的命换莫寒的命。

 

他不能不同意。

 

孔肖吟离开后,楚怀泽激愤难抑,生生拍断御案一角,一旁的内饰神色战战兢兢,这些都是后话了。

 

转回天牢之中,莫寒并看不清孔肖吟的神情,自然不知她存了怎样的死志。

 

享受了一会儿难得的宁静,莫寒已觉满足,开口道:「上回你教我吹的家乡小调很好听,生死之际,我想听你再吹一次。」

 

「事情这么多。」孔肖吟勉强笑笑,又埋怨道,「这个季节,天牢又一贯冷肃单调的,去哪给你找叶子。」

 

「我想听。」言语间,少有地露出几分女儿家撒娇的意味。

 

14

 

孔肖吟哪见过这阵仗,心底一点怨气也散个干净。

 

等她从外头回来,指间拈了两片薄叶,色泽暗淡,但叶面很干净。孔肖吟摸摸鼻子,递了一片给莫寒:「我也想听你吹。」

 

莫寒望见她眼底的促狭,离情别绪一时也被冲淡了,没好气地乜她一眼,知道她在取笑自己当时的笨拙。

 

但其实莫寒私底下按着孔肖吟教的法门,偷偷练过。

 

虽然吹得不如她这个师父一般娴熟,但也能哼出一点简单的曲调。

 

莫寒静静听着孔肖吟吹着小曲,轻快婉转,曲调里隐隐有她自己的影子。

 

「换你了。」孔肖吟扬手道。

 

莫寒深深望她一眼,启唇道:「我给你吹我家乡的曲子吧?」

 

「你这么能呢?」孔肖吟语气诧异。

 

莫寒其实吹得还有些艰涩,但比上次只能发出闷声好了太多。断断续续地,勉强凑出了一点调子,缓慢又悠长。

 

她想起了大山里的故乡。

 

孔肖吟边听,边继续分酒。刚拿起酒壶,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你——」

 

莫寒望着她,大眼睛里终于溢出几分笑意,忽然伸手紧按住自己的腹部。

 

孔肖吟急了,上前按住她肩膀:「你快都吐出来。」

 

莫寒唇边有鲜血渗出,颜色有几分暗沉,滴在孔肖吟雪白的衣袖上,溅开点点「梅花」。

 

「你……不怪……怪……我了?」莫寒问。

 

「我恨死你了。」孔肖吟声音带了哭腔,「莫寒,我恨死你了。」

 

「我……知道……你……会……会动手脚。」莫寒说得很慢,言语间腹部的剧痛越来越明显。

 

「所以你骗我出去,自己把酒都喝了。」孔肖吟喃喃道,「你又骗我。」

 

莫寒的眼神开始缥缈起来,像她故乡曾经早上弥漫的浓雾。

 

她有许多话想和孔肖吟说,只是最后一瞬,她突然用力抓紧孔肖吟的衣袖,勉力回神道:「我心里真的有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孔肖吟仓皇道。

 

莫寒倒在她怀里,唇边还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这一生都活在名为仇恨的煎熬里,到头来,终于能够为所爱而死。

 

命运不平至此,莫寒心里却生出几分庆幸,苍天眷顾。

 

感觉到莫寒的气息逐渐微弱下去,孔肖吟的脸色一寸寸冷下,把莫寒抱得更紧,希望用这种徒劳的方式给她传递一些温暖。

 

奈何人死如灯灭。

 

不知过了多久,孔肖吟轻轻将莫寒搁在床上,替她理好凌乱的鬓发。

 

「你们进来吧。」她哑声吩咐外面的禁军。

 

 

……

 

莫寒睁开眼睛,只觉得迎面而来的光线强烈得过于刺眼。

 

浑身酸痛难忍,尤其是被牵动的肌肉。

 

「莫姑娘,您醒了。」一旁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

 

虚弱之下,莫寒仍然保持着警惕:「你是谁?这是哪?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开口时,她觉得自己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沙沙的痛,所以逐字说得很慢。

 

「您活得好好的,我是惊蛰,姑娘吩咐我们好好照顾您。」

 

「姑娘?」莫寒皱起眉,「孔肖吟?」

 

再提起这个名字,莫寒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随即,心底的欢喜像小火苗一样「腾」地窜起,她还没死,那么……

 

「是。」惊蛰点头,听她提起主子的名字,神色里多了几分哀伤。

 

「她人呢?」莫寒努力想支起身子,向外张望。

 

「姑娘有事出了远门,临走前交代我们看着您好好休息。」

 

莫寒心底苦笑:「她是不是还在怪我,她说她恨我。」

 

惊蛰垂眸,敛去眼底痛色:「姑娘曾说过让您不要多想,她处理好了自会回来。」

 

莫寒半信半疑,门外突然闪进来一个身影。惊蛰望见来人面孔,大惊之下就想拉住,谷雨却灵活避开。

 

她望着莫寒,尚未完全张开的眉目间尽是恨色:「姑娘为了救你,自愿赴死。这下你满意了吧,她再也回不来了。」

 

「谷雨!」惊蛰又惊又怒,高呼道。

 

「惊蛰姐姐,你别拦我,我就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侥幸捡回的命多金贵。」

 

莫寒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自语道:「怎么会,那酒,分明被我全喝了。」

 

谷雨含恨看着她,将实情缓缓道出:「那酒里下的压根就不是毒,是姑娘自己配的一种假死药,吃过之后肠如刀绞,气息渐闭,三日之内假寐如真死。」

 

惊蛰接着道:「但这药要发作,还需一味引子。姑娘在杯壁上涂的不是解药,而是这假死药的药引,两个杯子上都有。」

 

「但……我没有用杯子。」莫寒嘶哑道。

 

「你让姑娘出去的时候,姑娘就留了心,以防万一,她在树叶上也涂了药引。」谷雨语调悲愤,「姑娘为你,事必躬亲,她一心想让你假死,自然做得滴水不漏。」

 

莫寒只觉得心里一阵剧痛,灵魂都要脱离这躯壳一般,出口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她……为什么要这样?」

 

谷雨终于哭出来,连日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因为陛下给的毒药,姑娘收在怀里,自己全喝了。姑娘说,她不想在你面前用,因为谋划得再清楚,也可能出意外,她不要你有任何万一。」

 

莫寒的视线失了焦:「她说有解药的。」

 

惊蛰拍着谷雨的背,强忍着不让自己同样失态,在莫寒仓皇求助的目光下,她说出的话却斩断莫寒最后的希望:「宫内鸩毒至烈,无解。」

 

莫寒苍白的面容上,泪如雨下。

 

孔肖吟总责怪自己骗她,可她又何尝不是把自己骗得好苦。

 

「这是姑娘置办的一处别院,莫姑娘可在此安心静养。姑娘吩咐过,您好些后大可自由来去。」

 

后面一句「不必等她」,惊蛰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口。

 

莫寒已经得知了所有真相,自然不用再这般瞒她。

 

见莫寒半晌没有回应,知道她受的打击肯定也不小,惊蛰叹了口气,拉着还要发作的谷雨退了出去。

 

莫寒浑身发冷,仿若置身冰窟,孔肖吟往日的嬉笑嗔怒不住往眼前冒,她摇摇头,惨然道:「你是真的恨我。」

 

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更难过。

 

接下来的日子,莫寒说是静养,倒更像画地为牢。饭吃得很少,觉也不大睡,大半时间都维持着神色漠然的静坐。

 

惊蛰劝过几次,都被莫寒以自己习惯这样调息真气推辞,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只是借口,但没有人能再要求她更多。

 

原本谷雨对她心里有恨,但看着她这副死寂的模样,满心的气也撒不出来了。小姑娘面冷心善,看不下去的时候也咬着牙说过几次:「你要好好对自己,这是你欠姑娘的。」

 

油盐不进的莫寒对这句话却格外敏感,谷雨每每提起,莫寒都会强迫自己多吃几口饭,或是多歇半个或一个时辰。

 

莫寒想着,这样等孔肖吟回来讨的时候,便不会骂自己了。

 

但她又想,倘若孔肖吟能回来,别说骂,便是要打,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只要孔肖吟回来。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与她谈及过去,无论是孔肖吟,还是夏族人。

 

莫寒才醒时,惊蛰与她说过,她「死」后,向朝廷投诚出卖过她的夏族人得以保全,还有一部分对她忠心耿耿不愿低头的,都被秘密处死。

 

从此夏族这个部族,明面上就已经消亡了。惊蛰说的时候,注意看她神色,担心莫寒因此心有郁结。

 

莫寒看出她的意思,摇头淡淡道:「从那日我选择饮下那壶酒起,昨日种种就都已经放下了。」

 

她这哀莫大于心死的态度,惊蛰看着却觉得更难过。

 

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惜人生本就没有这么多个「早知道」。

 

孔肖吟的死对外宣称的是「急病暴毙」,皇家秘辛,也没有多少胆子大的人敢乱嚼舌根子,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掉了脑袋。

 

孔肖吟毕竟身份尊贵,加之楚怀泽对这位胞姐表现得堪称情意深重,她的葬礼自然极尽哀荣。

 

可惜都是身后事。

 

 

尾声

 

 

阳春四月,早该草长莺飞,今年却天气反常,明明已经入春,北风未停,临都仍旧严寒凛冽。

 

中旬时,狂风卷了几日,最后竟然「簌簌」下起雪来。不消半日工夫,临都已然换上一副素净面容。

 

「以你的脾气,一定要说这天地为你戴孝了。」莫寒轻声道。

 

似是想起什么,眼神一片柔和。

 

她没有撑伞,出门只戴了个帷帽,手臂间提了个式样简单的竹篮,里面满满当当挤了酒坛与包好的点心。

 

按照孔肖吟的意思,她死后不入皇陵,而是葬在临都郊外的一处庄子里。

 

用她的话说:「生前无拘无束惯了,死后也不想被规矩束缚,靠近田园山水,自在得多。」

 

她甚至想在自己的尸骨之上种一片桃林,这点答应了在皇陵为她立处假衣冠冢的楚怀泽却没再同意,他实在不能纵容自己亲姐姐这般视皇家威容为无物,即使这是她的遗愿。

 

走到庄子门口,莫寒的肩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濡湿一片。

 

庄里的婆子和管事们都被提点过,上前要给她行礼。

 

莫寒摆摆手,语气平和道:「我来看看她。」

 

言罢,也没接婆子递来的伞,熟门熟路地大步朝孔肖吟的墓走去。还没靠近,莫寒就瞥见石碑前站了个人,一把大伞搁在身后,遮了大半身影。

 

刚要问是谁,就看见那人拽了拽立得方方正正的石碑,又抬脚将碑前整齐摆着的水果踹得七零八落。

 

莫寒只觉得心头怒气升起,将竹篮放到一边,伸手朝那人背心打去,上手便是凌厉杀招。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等她近了身,那人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莫寒大惊,不顾体内真气流转,强硬地将手掌去势变了个方向,劈在那人身后的墓碑上,震落碑头积雪,更将厚重的碑身震出不少细碎粉末。

 

「好久不见。」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莫寒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放肆,你是谁,怎么敢冒充她?」莫寒语调凌厉。

 

孔肖吟无奈地笑笑,声音却温柔:「你不认识我啦,喊寒?」

 

莫寒浑身都开始急剧地颤抖,死死盯着眼前清减了许多的孔肖吟,生怕自己一个眨眼她就消散不见了。

 

「阿泽没有杀我,他给我的药也是假的。」孔肖吟语气有些复杂,「他还是舍不得。」

 

「他怎么会这么好心?」莫寒不相信楚怀泽会这么放过自己。

 

「不是好心。」孔肖吟摇头苦笑道,「那日我给了他父皇赐给我的金牌,他应当知道,我对他再没有什么威胁了。顾念亲情,大概是他给自己找的台阶。」

 

「势力瓦解,主动放手。端宁长公主已经薨了,孔肖吟死不死,也没那么重要。」

 

莫寒突然想起来,之前和孔肖吟聊起家世的时候,她眉宇间沉着傲气与不甘,也曾无意中提起过想将属于自己的拿回来。

 

但眼下,她的多年谋划,似乎都已成了不可能。

 

莫寒语气苦涩:「值得么?」

 

孔肖吟挑眉问道:「什么值不值得?」

 

「你明知道。」

 

「那你呢?你觉得值不值得?」孔肖吟反问道。

 

莫寒知道孔肖吟指的是夏族的事情,这段日子里第一次有人和她直接挑起这些。但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感伤,只是淡淡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那不就是了,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矫情这些做什么?」孔肖吟道。

 

莫寒心下触动,知道孔肖吟真正放弃的,恐怕比自己要更多得多。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只是怕自己心里压得太沉。

 

孔肖吟对她的好,一贯润物细无声。

 

怔忪间,孔肖吟上前挑起她的帷帽,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一看就没好好吃饭,该罚。」

 

莫寒任她冰凉的手在自己脸上揉搓,目光宠溺。

 

孔肖吟却觉得不太自在,苦着脸道:「你怎么都不骂我的,太不习惯了。」

 

莫寒伸手,作出一副要点她穴道的样子,孔肖吟也不闪不躲,笑盈盈地望向她,赞许道:「这才对嘛。」

 

莫寒的手却没落在孔肖吟熟悉的位置,只是替她轻轻拂去飘落身上的雪花:「怕碰坏了。」

 

「噫!铁树开花,木头会说情话。」孔肖吟嫌弃道,眉目间却满满都是欢喜,简直像只偷腥得手的猫儿。

 

「怎么不早些回来?」

 

「才休养好,今天过来看看。这水果也不知道谁摆的,我都不喜欢吃,想着给踹了,谁知道被抓了个现行。」

 

「你不准备来找我?」莫寒听出她言外之意,小心翼翼地问。

 

「哼,我还生气呢,我恨死你了!」孔肖吟没好气道。

 

「是我错了。」

 

「你少道歉!每次都是认错态度良好,下次死活不改。」孔肖吟张牙舞爪。

 

「嗯,是我不好。」莫寒点点头。

 

莫寒这么诚恳,孔肖吟也想不出再怎么吹毛求疵,冷哼一声窝进莫寒怀里:「冷死了。」

 

「也不多穿点。」莫寒责怪道,将人抱紧。

 

「不是,你不别扭我真的不习惯,你别突然对我这么好。」孔肖吟小声说,「不像真的。」

 

「我欠你的。」莫寒答得坦然。

 

「其实也不是生你气,就是没想好怎么回去见你,毕竟我都已经‘死’……」

 

莫寒伸手捂住她的嘴唇,皱眉道:「以后少说这个字。」

 

「幼稚!」孔肖吟还是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惊蛰和谷雨都很想你。」莫寒交代道。

 

「丫头们没为难你吧。」对于手下的性格,孔肖吟再熟悉不过,她明知故问。

 

「没有,她们都对我很好。」

 

孔肖吟知道,莫寒是怕自己罚人,所以大概率没说实话。不过没关系,回去她有的是时间问。

 

「下次不要这样吓我了。」刚醒来时的惊惧又浮上心头,抱在怀中都觉得不踏实,莫寒恨不能把孔肖吟嵌进自己身体里。

 

「你也知道这样吓人啊,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了。」想到旧账,孔肖吟又磨起牙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莫寒嘴角含血地倒在自己身上,那情景还是如同噩梦一般,久久萦绕在她眼前,挥之不散。

 

「再也不敢了。」莫寒郑重道。

 

孔肖吟这才又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

 

察觉到莫寒身体仍在微微地颤抖,孔肖吟轻叹一声,抚着她的背,如哄幼童般耐心劝道:「不怕了,我总会回你身边的,今天你不来,过两天也会去别院的。」

 

「我真的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失去你了,要不是她们劝我这条命是我欠你的,我早就……」

 

「嘘。」孔肖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好了好了,都没事了。」

 

「我不是说过吗?生死有命。」她顿了顿,又说,「你就是我的命。」

 

万水千山,只要我一息尚存,总会回到你身边。

 

莫寒再也忍不住,连日的悲痛与恐慌在心头交织成一片,始终紧绷着的弦终于彻底松懈,伏在孔肖吟肩头不住哽咽抽泣。

 

孔肖吟心疼极了,方才放过的狠话转眼就抛到一边。莫寒素来不会这么脆弱的,看来真的把她吓狠了。

 

久在秦楼浸透风月的孔姑娘,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哄人,只能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任莫寒发泄。

 

 

 

临都雪纷纷,又是一年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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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姐姐生日快乐。

继续复健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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